老王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地倒起了苦水：
“去年！我们民工总局下属厂子，卖出去的微波炉数量，是前年的三倍还多！
可您猜怎么着？
赚回来的外汇，还不如前年多！
为什么？
价格被那些地方厂子给打下来了！
他们成本低（人工、管理、材料标准都低），为了创汇指标，拼命压价！
恶性竞争！”
王利民越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这还不算！关键是质量！
老团长，您是做实业起家的，您最清楚质量是根本！
可现在呢？交到总局来组装的零部件，质量是一茬不如一茬！
公差大、毛刺多、材料以次充好……
都是以前的老关系户，
或者干脆就是家属院里，
某某领导打招呼塞进来的厂子！
退？怎么退？
一退，人家就‘差一点怎么了？又不是不能用！’
再不然，各种求情的电话、条子马上就打到我办公室来了！
压得我都喘不过气！”
王利民越越激动，党建国根本插不上嘴，
王利民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怒道：
“结果呢？
我们总局组装出来的成品，合格率直线下降！
不合格的怎么办？只能在国内市场低价处理！
价格低到成本都收不回来！
这样搞下去，老团长，民工总局这块金字招牌，迟早要砸在我手里！
别利润了，我看离亏损也不远了！
我这局长……怕是也当到头了！”
党建国静静地听着，眉头微蹙。
王利民描述的场景，他太熟悉了。
这不仅仅是民工总局的问题，
而是自由竞争下——又叠加了“大锅饭”心态下的，劣币驱逐良币。
历史早已证明，
当“完成任务”的指标，压倒了“做好产品”的内生动力，
当人情关系，凌驾于质量标准之上，
再好的技术扩散，最终也只会演变成，低质低价的恶性循环。
后世某些领域“出口转内销”质量更好的怪象，其根源何尝不是在此？
更可怕的是，民工总局没有计划报废的概念。
不是党建国当初不推行，是时代不允许，但凡党建国当时敢提出来，怕是都要进去了……
“唉……”
党建国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利民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道：
“老王，你的难处，我理解。
这样吧，明年，熊猫集团在内地的采购订单，只会多，不会少。
特别是基础原材料、农产品和部分轻工产品，需求量很大，优先考虑你们总局系统的厂子。”
这是事实，随着南洋的工业化和人口增长，对内地物资的需求也在增长。
王利民闻言，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丝更深的苦涩：
“老团长，您的心意我领了。
可是……您下的订单，有很大一部分……
是用熊猫集团自己的产品‘抵扣’的啊！”
“抵扣？”
党建国微微一怔，这个细节他确实没太关注。
熊猫集团在内地销售的产品，
如汽车、办公家具、高档消费品等，
确实有一部分货款，是用内地的供货来冲抵，这是常见的易货贸易形式。
他有些疑惑地问：
“就算有抵扣，比例应该也不高吧？
而且我们卖过去的工业品，像汽车、机床，价格不菲，耗电也大，在国内应该不太好卖吧？
办公桌椅之类的，市场也有限。”
王利民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的笑话，脸上的苦涩几乎要溢出来，道：
“不好卖？有限？
老团长，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唉！
早在五十年代，稍微像样点的机关单位、国营大厂，哪个办公室不配几套像样的沙发、桌椅？
以前是进口的毛熊货、东欧货，又贵又笨重！
自从您熊猫集团的现代系列办公家具进来后，那设计、那用料、那舒适度！
立刻就成了抢手货！
各地都争着要指标！
还有那‘熊猫’牌拉杆旅行箱，轻便结实，干部出差必备！
‘熊猫’牌汽车，虽然贵，可是款式比内地生产的好看多了，坐上去就是身份的象征！
不少的领导专车都在换！
更别‘熊猫’牌收音机了，巧省电声音好，去年一年卖疯了！
还有手表，照相机，录像机等等，都是供不应求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给党建国听：
“就光去年一年，我们总局系统，
帮您销往国内市场的：熊猫牌办公桌椅、汽车、拉杆箱、手表、收音机这几大样，按批发价折算下来，抵扣掉的货款就超过三千万美元！
这还是我们压着价、控制着量的结果！
要是敞开了卖，数字更吓人！
您，这抵扣力度……还吗？”
王利民最后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抱怨——
熊猫集团的产品在国内越畅销，意味着民工总局需要提供的、用于抵扣的实物就越多，自身创汇的压力就越大。
党建国愣住了。
三千万美元！
这个数字远超他的预期。
他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一方面，这证明熊猫品牌在国内的成功和巨大的市场潜力；
另一方面，这种“内循环”式的抵扣，确实在客观上，挤压了民工总局本就不宽裕的外汇收入空间，也难怪王利民如此焦头烂额。
这上哪理去？
历史的惯性、相应的束缚、市场的扭曲，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思绪却飞得很远。
按照熊猫集团的长期规划，未来几年，家电、汽车、精密设备乃至正在萌芽的计算机产业，其生产重心将逐步彻底地转移到南洋本土。
内地能持续稳定提供的，将主要是服装鞋帽等劳动力密集型产品、基础原材料（矿产、农产品）以及……
像王利民这样受过基本工业训练、纪律性强的产业工人……
与内地的经济纽带必须维持，但合作模式需要调整。
党建国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这位愁容满面的老部下，心下一软，道：
“老王，这样吧。
从明年开始，熊猫集团在内地销售的‘办公家具，包括桌椅、文件柜、沙发等，
所有零部件的生产和组装，全部交给民工总局下属的厂子负责。
我们熊猫集团，只保留品牌运营、产品设计和最终的质量验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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