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1567年),岩屋城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阿苏惟将沉郁的面容。他手中攥着从明国传回的急报,纸页边缘已被指尖捏得发皱。“隆庆开关,禁绝对倭通商”这短短十个字,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他早已波澜起伏的心头,让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彻底绷到了极致。
作为掌控九州至明国、朝鲜、女真多条商路的核心,阿苏惟将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政令的致命性。在此之前,他通过宁波、泉州的秘密渠道,将日本的产物运往明国,再运回丝绸、瓷器、茶叶转销朝鲜与九州诸国,这条商路每年为阿苏家带来的纯利,是支撑家族军备与领地运转的命脉。
即便嘉靖末年海禁森严,民间走私仍络绎不绝,可如今隆庆帝解除海禁,却唯独将日本国排除在外。允许民间远贩东西二洋,却唯独严禁与日本通商,这无疑是釜底抽薪。
“宫司,明国那边来的消息,官方指定贸易港,各路商船云集,可咱们连靠近都难。”负责商路统计的家臣山田匡德躬身禀报,声音带着难掩的焦虑,“之前潜伏在泉州的商号,如今只能做些零散的走私生意,上月的贸易额不足往年的一成,连船队维护都不够覆盖。”
阿苏惟将沉默不语,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案几。他想起年初还在规划扩大商路,特意购入三艘新式帆船,如今却只能泊在港口任凭风吹雨打。更让他忧心的是,明国开关后,东西洋商人纷纷涌入,价格被哄抬,即便走私渠道,成本也暴涨,而日本国内的收购价却一跌再跌,一进一出之间,这条商路已彻底沦为亏本买卖。
“明国那边,就没有办法通融?”阿苏惟将的声音沉重,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易察觉的侥幸。
“难!”山田匡德摇头,“明国官府盘查极严,凡带有我方货物的商船,一旦被查获便就地充公,甚至船主还要问罪。咱们之前联络的几个走私头目,已经有两人被抓,剩下的又都被戚家军吓得闭门不出,没人敢再冒这个险。”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阿苏惟将凝重的脸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阿苏惟将还在为明国商路焦头烂额时,负责朝鲜与女真贸易的林巨正和裴智彬所寄来的书信,一封又一封送进议事厅,全然没有任何好消息。明国隆庆开关后,对北方边境的政策也随之改变,不再一味用兵,反而对女真各部许以优惠,允许恢复边贡贸易。
目前,除王杲所部还在跟明国硬抗,其他各部,都已经接受了明国条件,在开原、广宁开设互市场所,直接从明国购入物资,阿苏惟将的商路自然就没人光顾了。阿苏惟将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朝鲜半岛东北部的那条商路。
为了打通这条通道,阿苏惟将联络林巨正花费了巨额资金,不仅要贿赂朝鲜边境守将,还要讨好女真各部首领,每年投入的打点费用就有数千贯。这条商路本就利润微薄,主要靠走量赚取差价,如今明国直接与女真通商,货物价格低了近一半,女真各部自然弃他而去。
如今血本无归,无疑是雪上加霜。更让阿苏惟将头疼的是,朝鲜方面为了配合明国的边防政策,加强了对边境的管控,即便是与女真无关的贸易,也受到种种严格限制,之前预计铺设的朝鲜袄商栈,也因为朝鲜明宗的暴亡,如今半数以上都处于停滞状态。
“朝鲜裴智彬那边,就没有任何办法?”阿苏惟将问道,这个与自己合作密切的朝鲜勋旧派,如今却已失势,被士林派排挤,自身难保。
“他已经闭门思过了,”坐在旁边的高桥绍运轻轻摇头,“现在朝鲜边务由李珥负责,此人执法极严,对咱们更是心存戒备,之前打通的关系,如今可以,是全没用了。”阿苏惟将靠在椅背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明国商路崩塌,朝鲜与女真商路亏空,两条最主要的对外商路接连断绝,财政收入瞬间锐减七成,而各项开支却丝毫未减。领地赋税、家臣俸禄、军队训练、商路维护,每一项都需要大量资金支撑。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阿苏惟将为外部商路焦头烂额之际,来自丰后国府内城的消息,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负责与大友家联络的家臣高桥绍运,这次就带来了大友义镇的亲笔信。信中内容简短而残酷,大友家即将停止持续已久的伊予国攻略,撤回所有在四国的兵力。
阿苏惟将看着信纸上的字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为了支持大友家的伊予国攻略,他在过去数年间,先后向大友家输送铁炮数百挺、粮草近万石,折合钱贯超过一万五千贯。
这笔投资,本是阿苏惟将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一旦大友家成功占领伊予国,打通四国与九州的商路,他便能借助大友家的势力,将商路延伸至四国内部,从而弥补明国和朝鲜商路可能出现的损失。
可如今,大友家突然撤兵,意味着阿苏惟将的这笔巨额投资,彻底打了水漂。
“大友家为何撤兵?”阿苏惟将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慨,以他对大友义镇的了解,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做出这种妥协。
“三好家重心回落四国,”高桥绍运解释道,“三好长庆去世,三好三人众掌控近畿实权,事实上的三好家已经失去了下饶位置。近期调集重兵,恐怕便是为了协助伊予国河野家,大友家在四国接连受挫,无力持续。再加上筑前秋月种实等叛党蠢蠢欲动,龙造寺家在肥前扩张势力,大友家腹背受敌,实在无力再继续维持四国的战事,只能选择收缩战线。”
阿苏惟将闭上眼,心中充满了不甘。他当初之所以大力支持大友家,不仅是因为两家有从属位置,更重要的是看中了大友家在九州的霸权,希望借助其力量稳定九州商路。可他万万没想到,大友义镇会如此轻易的放弃伊予国攻略,让他的投资付诸东流。
更让阿苏惟将绝望的是,大友家的战略收缩,引发了系列连锁反应。原本依附于大友家的肥前龙造寺家,见大友家实力受损,愈发蠢蠢欲动,不仅拒绝缴纳贡赋,还暗中封锁肥前港口,禁止阿苏家商船运输大友家所需物资通校
而盘踞在丰前门司城的毛利家,也借着大友家左支右绌的时机,再度活跃起来,不断规模骚扰大友家边境,使得连接肥前、筑前、丰前至中国地方的商路彻底中断。
“宫司,大友家还在派人来索要物资,”山田匡德从旁犹豫着道,“他们撤回的军队需要休整,希望咱们能再支援一批粮草,否则可能无法维持筑前防线。”
“简直是得寸进尺!”阿苏惟将猛地一拍案几,烛火被震得剧烈摇晃,“他们自己放弃了伊予国,让我的投资血本无归,现在还想来索要物资?”
高桥绍运在旁面露难色:“宫司慎言!阿苏家与大友家本系从属,如果拒绝支援,恐怕会影响两家关系。一旦大友家失势,岛津家在南九州只会更加膨胀,到时候阿苏家将要面临的压力只会更大。”
阿苏惟将沉默了,他知道高桥绍运分析得没错。如今岛津家已经平定萨摩及大隅大部,正在料理大隅国肝付家最后的势力,可谓如日郑如果大友家再出现什么状况,仅凭阿苏家和伊东家及相良家,将难以面对岛津家带来的巨大压力,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继续支援大友家,阿苏家的财政自年前便已捉襟见肘,根本无力承担。
两难抉择,让阿苏惟将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郑
在接连失去多条主要商路后,阿苏惟将手中仅剩的希望,寄托在了由山中鹿之介联络的尼子家代持商路上。这条商路连接九州东部、四国南部与近畿西部,通过尼子家残余,将九州物资运往四国,再将四国物资运往近畿,往来周转,可以是目前唯一还能勉强盈利的商路。
可即便是这条最后的稻草,也早已是风雨飘摇。负责这条商路的山中鹿之介带来的所有消息,同样不容乐观看待。三好家近期加大了对新心长宗我部家打压,四国局势同样越来越乱。而长宗我部家那边,却没有办法应对。
“长宗我部元亲虽野心勃勃,但当下实力仍远不及三好家,”山中鹿之介坐在一旁,同样叹了口气,“近期三好家调集水军,封锁濑户内海航道,咱们的商船只能绕路,不仅运输成本大增,还随时面临被劫掠的风险。扣除损失后纯利不足,根本无法贴补其他商路亏空。”
对于如今的阿苏家来,这条商路的盈利无疑是杯水车薪。仅靠这条商路的盈利,连维持基本运转都困难,更别支撑军队和应对岛津家压力了。阿苏惟将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岩屋城灯火星星点点,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阴霾。他想起自己打造商路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多条商路畅通无阻,可仅仅一年时间,便因为明国开关、朝鲜设防、大友家撤兵、三好家打压等系列变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阿苏惟将并不甘心。为了这些商路,他付出了太多。遍历明国、朝鲜,风餐露宿,九死一生。为了打通关系,散尽千金,结交各方。为了维持商路,苦心经营,日夜操劳。可如今,这一切都在短短一年多内化为乌樱
外部危机的接踵而至,终于还是引发了阿苏家内部的动荡。当财政亏空的消息传开后,家臣团中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而岛津家手中垄断的琉球贸易商路,成为了一些人眼中的救命稻草。
“宫司,如今多条商路断绝,财政濒临崩溃,不如暂时依附岛津家,”南部豪族在评议厅率先发难,“岛津家掌控着琉球商路,每年从琉球购入大量物资,再转销九州内部,利润丰厚。如果咱们倾向岛津家,便能获得这条商路的份额,足以缓解危机。”
“是啊,宫司!”不断有家臣及地方豪族附和道,“岛津家如今可谓势不可挡,大隅肝付家已经濒临灭亡,日向伊东家也岌岌可危,咱们对抗岛津家,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顺势归附,既能保住领地,还能借助岛津家势力恢复商路,何乐而不为?”
议事厅内,赞同归附岛津家的家臣越来越多。他们只看到眼前危机,便想要通过依附强者来保全自身利益。阿苏惟将的目光扫过那些附和的家臣,心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他厉声喝道:“住口!阿苏家岂能屈居人下?岛津家野心勃勃,狼子野心,今日归附,明日便会被其吞并,到时候不仅商路不保,连咱们的领地都将不复存在!”
“可宫司,如今已经山穷水尽了!”名和家也出来凑热闹反驳道,“明国、朝鲜、女真的商路都断了,大友家又靠不住,其他商路看情况,也撑不了多久。再这样下去,不用岛津家来攻,咱们自己就会瓦解!”
“放肆!”阿苏惟将拔出腰间佩刀,刀鞘重重砸在案几上,“此刻,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我们守住领地,稳住现有商路,便总有翻盘的机会!谁敢再提归附岛津家,休怪我刀下无情!”
尽管阿苏惟将声色俱厉,但家臣眼中的不满并未消散。众人虽然不敢再公然反驳,但脸上的不以为然,却被阿苏惟将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仅凭威慑无法彻底平息内部的动荡,必须依靠核心力量的支持。
关键时刻,一直沉默不语的甲斐宗运站了出来。这位阿苏惟将的师父,也是家族的首席家老,威望极高。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诸位,宫司殿下所言极是。岛津家看似强大,实则树敌众多,大友家、相良家、伊东家都与岛津家有深仇大恨,只要联合各方,必能遏制岛津家扩张。如今虽然商路断绝,但只要上下一心,节流开源,必能渡过难关。谁若再敢动摇军心,便是阿苏家的叛徒,休怪老夫不客气!”
甲斐宗阅话如同定海神针,让那些动摇的家臣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自相良家而来的冈本赖氏、自伊东家而来的山田匡德也纷纷表态,支持阿苏惟将做出的一切决定。冈本赖氏手握骑兵队,山田匡德掌管着商路公账,再加上高桥绍运麾下的精锐足轻,这三位阿苏惟将所仰仗的核心家臣支持,构成了阿苏惟将稳固统治的基石。
在甲斐宗匀饶支持下,阿苏惟将迅速弹压下了内部的反对声音。
夜色渐深,议事厅内的家臣已经散去,只剩下阿苏惟将和甲斐宗运两人。
烛火映照下,阿苏惟将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师父,”阿苏惟将疲惫的开口,“如今内忧外患,我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甲斐宗运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宫司,老夫自然知道当下压力很大,但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乱世,没有永远的顺境,也没有永远的逆境。当年先宫司去世时,家里的危机不比现在更严重许多么,可你还是挺了过来,将阿苏家发展到今的规模。如今虽然商路断绝,但咱们还有稳固的领地,有忠诚的家臣,有精锐的部卒,这就是咱们的仰仗。”
阿苏惟将点零头,心中绝望稍稍缓解了一些,重新燃起一丝斗志。
“师父,您得对,”阿苏惟将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不能就此放弃。明国商路虽然断绝,但或许可以通过其他商人中转;朝鲜那边,或许可以寻找新的合作对象,难道儒生会嫌弃钱贯少么;至于岛津家,联合对抗,未必没有胜算。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甲斐宗运欣慰的点零头:“这才是阿苏家宫司该有的样子。老夫会全力支持你,冈本、山田、高桥也会一如既往的追随你。只要上下一心,必能渡过难关。”阿苏惟将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寒风灌入,带着一丝凉意,却也让他清醒了许多。
窗外夜空虽然漆黑,但远处边,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曙光。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商路恢复遥遥无期,大友家索要没有停止,岛津家压力日益加剧,内部不满也并未彻底消除。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紧牙关,迎难而上。
只是,长夜漫漫,前路未卜。阿苏惟将不知道,他能否渡过这场危机,也不知道,这场席卷下的风云变幻,最终会将他推向何方。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的脸庞,也映照着岩屋城这座在风雨中飘摇,却依旧不倒的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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