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劭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在沸腾恐慌的朝堂上激起一片异样的寂静。
“陆昶？”
这个名字让许多朝臣都不感到陌生，近来中正定品上中，又想起那篇传抄甚广、笔锋犀利的《讨姚襄檄》，以及隐约听闻的此人在姑孰西府似乎颇得桓温、郗超看重。
“王侍中，”中书令何充皱起眉头，带着疑虑开口道，“此子虽文采尚可，然年纪轻轻，名望不显，更无外交之历练。出使敌国，直面苻坚、王猛，关乎国运，岂能如此儿戏？若言语失当，触怒秦主，岂非雪上加霜？”
立刻有保守派大臣附和：“正是！慈重任，非德高望重、老成持重之臣不可担之！陆昶一黄口儿，如何能当？”
王劭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不慌不忙，拱手向御座方向，声音清晰而坚定，看似句句为公，实则暗藏机锋：
“陛下，诸位大人！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正因出使秦国干系重大，凶险异常，才更需不拘一格选用人才！”
他环视众人，条分缕析：“其一，陆昶虽年轻，然其能得桓大司马与郗参军赏识，委以机要，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寻常书生。其二，其人身在西府，深谙北伐军情与姚襄虚实，以其为使，所言方能切中要害，令苻坚、王猛知我朝决心与底细，非空洞客可比。其三，其文采斐然，檄文下传诵，可见其辩才与气节，临机应变，或能不堕国威。其四，吴郡陆氏亦乃江左名门，子弟风仪出众，足可为国朝颜面。”
到此处，他话锋微妙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恳潜：“至于老成持重之臣，自是国之栋梁，更应坐镇中枢，稳定朝局，岂可轻涉险地？且秦人若见我朝遣重臣往，或误以为我心虚怯懦，反抬高价码。遣一年轻干才，既显我朝人才辈出，亦可试探秦人真实意图。纵有万一……亦不致伤我朝廷根本。”
最后一句，他得轻描淡写，却让不少老臣心中暗自一凛，品出了别样的味道——这是要将最大的风险推给那个远在姑孰的年轻人和他的靠山桓温。
皇帝司马奕早已没了主意，见王劭得似乎有理，又见不少门阀出身的官员开始微微颔首，便犹豫地看向一旁的皇叔司马昱：“司徒之意如何？”
司马昱对桓温本就忌惮，虽赏识陆昶，可也乐见其麾下之人去冒这九死一生的风险，稍作沉吟便道：“王侍中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或许……可以一试。只是还需问过桓大司马之意。”
这皮球又被轻轻踢回了姑孰。
**姑孰，西府。**
桓温接到建康发出的、以皇帝名义询问使秦人选的旨意时，正在校场观兵。他只看了一眼，额角青筋便猛地一跳，那股压抑的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
“王劭老贼！安敢如此！”他低吼一声，五指收紧，将那绢帛旨意攥得扭曲，“欲借刀杀人，折我臂膀乎？！”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回到帅帐，将旨意重重拍在郗超面前：“嘉宾！你看！建康诸公，鼠目寸心至此！大敌当前，不思同心御侮，竟还在玩弄慈龌龊权术！”
郗超平静地拿起旨意，细细看过，脸上不见喜怒，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明公息怒。此计虽毒，却未必不是一步活棋。”
“哦？”桓温浓眉紧锁。
“苻坚、王猛，皆非庸主。姚襄之谋，比未必看不清。我若遣使，陈利害，确有几分把握可令其暂缓出兵，至少为我大军平定姚襄争取时间。此其一。”郗超分析道，“其二，陆昶之才，明公与超皆深知。其人有胆有识，思虑缜密，更兼……似有异于常人之洞察力。此行虽险，或真能建奇功。其三，也是最要紧的，”郗超声音压低，“若其成功，此功皆系于明公麾下，朝廷岂能再轻易质疑北伐？若其不成……亦可见朝廷所用非人，决策失误，于明公威望无损，反可借此堵住建康那些迂腐之口。”
桓温目光闪烁，显然听懂了郗超的言外之意。他负手在帐中踱步良久，帐内只闻其沉重的脚步声和甲叶轻微的摩擦声。
终于，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罢了！便让陆昶去！让他去会会那苻坚、王猛！也让下人看看，我西府并非只有刀兵，亦有折冲樽俎之才！”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然，绝不能任由朝廷拿捏。要派，便以我西府为主来派！以朝廷名义，加其散骑侍郎衔，**假节**，持节出使！授其全权临机决断之权！李效，你即刻去唤陆昶来！”
片刻之后，陆昶被引入帅帐。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桓温与郗超神色凝重，便知必有大事。
桓温将建康的旨意和西府的决定直言相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陆昶，情形便是如此。此行九死一生，苻坚非庸主，王猛更谋世奇才，朝中诸公更是不怀好意。你，可敢往？”
巨大的压力瞬间降临。陆昶感到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屏住。深入虎穴，直面当世最顶尖的雄主与谋士，一言不慎便可能身死异国，甚至影响整个北伐大局。
然而，穿越者的灵魂深处，那股对历史走向的预知和超越时代的洞察力，以及数月来在西府历练出的沉静与胆气，让他迅速压下了最初的悸动。他想起苻坚的“仁厚”与慕汉，想起王猛的务实与狠辣，更知此行若能成功，意义何等重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目光迎上桓温的审视，拱手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丝毫颤抖：
“昶，蒙明公信重，委以重任。社稷有难，岂敢惜身？纵是龙潭虎穴，昶亦愿往！必竭尽所能，陈利害，不辱国格，不负节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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