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与范文程在津的那场，不见刀光剑影，却暗藏雷霆杀机的谈判，其详细过程与最终达成的“协议”，被写成了一份长达万言的密奏，连同那份反向阳谋的完整构思，一同呈送到了紫禁城，摆在了崇祯皇帝的御案之上。
崇祯皇帝，将这份奏折，反反复复，读了整整三遍。
当他读第一遍时，是震惊与愤怒。震惊于皇太极的阴狠毒辣，竟敢将离间计，用到了他与他最倚重的大将身上；愤怒于顾昭的“胆大包”，竟敢私下与敌国使者，商讨通商之事！
当他读第二遍时，是冷静与沉思。他开始品味出顾昭那“锅底印记”的绝妙之处，开始理解那将阴谋化为阳谋的深邃考量。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商业谈判，更是一次，利用经济手段，对后金进行釜底抽薪的战略反击。
而当他读完第三遍，合上奏折，靠在冰冷的龙椅上，闭上双眼时，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就是一种，混杂着无比好奇与深深渴望的冲动。他渴望亲眼去看一看，那个能孕育出如此惊世骇俗思想的津，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那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又为他，打造出了一个怎样的新地？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
数日后，一支并不起眼的轻车简从，以巡视京畿防务为名，悄然离开了北京城。在心腹太监王承恩的周密安排下，换上了一身儒士便服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秘密抵达了他自登基以来，从未踏足过的城湿—津。
当马车驶入津卫的那一刻起，崇祯便感觉，自己仿佛穿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从那个熟悉而又暮气沉沉的大明，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钢铁与火焰气息的“新世界”。
这里的街道，宽阔、平坦，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道路两旁，规划得整整齐齐的，是青砖建造的排屋。街道上，看不到随处可见的垃圾与污水，只有一队队精神饱满、身着统一制服的“市政警察”，在维持着秩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煤炭燃烧的味道，远处的际线上，不再是熟悉的亭台楼阁，而是几根高耸入云、不断冒着滚滚浓烟的巨大烟囱。耳边，除了人声、车马声，更有一种从未听过的、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有一头钢铁巨兽，在这座城市的地底深处，沉睡与呼吸。
在戒备森严，早已清空了所有闲杂热的定国侯爵府中，顾昭见到了这位，神情中充满了震撼与好奇的九五至尊。
没有繁复的礼节，君臣二人，便开始了这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微服私访”。
顾昭带着崇祯，首先登上了津港口，那座新建成的、高达十丈的了望塔。放眼望去，整个港口的全貌，尽收眼底。只见数十个巨大的泊位，如同张开的臂膀，拥抱着大海。数艘已经完工的、拥有三根桅改“盖伦”式武装商船，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其体型之庞大，远超大明水师的任何一艘福船。而在港口的入海口两侧，两座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棱堡炮台，如两头沉默的巨兽，将数十门黑洞洞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岸防重炮，对准了辽阔的海面。
“陛下，这里，便是未来大明的国门。从这里出发，我们的船队，将可以到达，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顾昭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
崇祯紧紧地握着了望塔的栏杆，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他一生所见，皆是内陆的宫阙与山河，何曾见过如此壮丽而又充满侵略性的海港？
随后，他们来到了镇北新军的军营。这里，没有丝毫传统军营的杂乱与懈怠。一排排标准化的营房，窗明几净。士兵们正在操场上，进行着队列与火器演练。崇祯亲眼看到，三千名士兵，在军官的口令之下，排成三段式的严整队列，手中的燧发枪，发出了如同旱地惊雷般的齐射！硝烟弥漫之中，三百步外的靶子，被瞬间打得千疮百孔！
那种整齐划一的纪律性，那种震耳欲聋的杀伤力，让崇祯这位皇帝，都感到了一阵心悸。他终于明白，为何顾昭的军队，能在德胜门下，将数万八旗铁骑，打得溃不成军。
然而，真正让崇祯皇帝，感到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是他们最后参观的地方——那片被高墙圈起来的、被顾昭命名为“津第一工业区”的神秘禁地。
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炽热与轰鸣的浪潮，便扑面而来！崇祯看到了，那座如同山峦一般高耸的炼钢高炉，工人们正操作着巨大的机械，将烧得通红的铁水，注入模具之中，火花四溅，宛若白昼流星！
他更是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被顾昭称为“蒸汽机”的、不断发出震嘶吼的钢铁怪兽！它用人力无法比拟的、永不疲倦的力量，带动着巨大的飞轮，将动力，通过一根根传动轴，输送到各个工坊，驱动着无数的机器，在进行着纺纱、织布、切削金属……
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原始工业力量与暴力美感的画卷，看着那些纪律严明、在流水线上高效工作的工人，以及他们身后，那整齐划一的工人宿舍。崇祯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他仿佛不再是那个，坐在紫禁城里，批阅着奏章的农业帝国的君主，而是来到了一个，由钢铁、火焰与机器所主宰的、充满了无穷力量的全新时代！
视察的最后，君臣二人，回到了侯爵府的书房。
屏退了左右，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崇祯的内心，依旧激荡难平。他看着顾昭，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依赖，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顾卿……你，让朕……大开眼界。”他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顾昭没有回应这份感慨。他转身，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大叠，装订整齐的、画满了表格与数字的纸张。
“陛下，您今日所见的一切，无论是港口、军队，还是工厂，都需要一样东西来支撑，那就是——钱。”
顾昭将这份特殊的“账本”，平铺在了崇祯面前的书桌上。
“这是臣，为我大明，算的一笔账。”
崇祯疑惑地看去，发现这份账本，与他平日里所见的、户部那些繁杂冗长的收支流水账，完全不同。它的页面上，被清晰地分为了左右两大部分。
左边，标题写着两个大字——“资产”。下面分门别类地列着：已探明且开发的土地、矿产；全国的总人口（估算）；每年夏秋两税、盐税、商税的总收入……每一项后面，都用一种清晰简便的“方数字”，标注着估算的银两价值。
而右边，标题则写着另外两个字——“负债”。下面同样列着：九边军镇每年所需军费；全国文武官员俸禄；宗室、皇室开销；各地水旱蝗灾的赈济款项（按过去十年平均值估算）；
这是一份，用现代会计学的复式记账法和资产负债表原理，制作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帝国资产负债表”！
“陛下，请看。”顾昭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这是我大明，目前所拥有的全部‘家当’。而这边，则是我们每年，必须要花出去的钱。而这个……”
他用朱砂笔，在纸张的最下方，画出了一个简单的图表。图表上，代表“负债”的红色线条，正以一个极为陡峭的角度，逐年攀升；而代表“资产”的黑色线条，却增长缓慢，甚至在某些年份，因为灾人祸，不升反降。
两条线之间那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剪刀差，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呈现在崇祯的面前。
“结论，非常残酷。”顾昭沉声道，“以我大明目前的运行模式，帝国的总‘负债’，正以一种惊饶速度，远远超过我们总‘资产’的增长。我们每一年，都在透支着祖宗留下的基业。破产，或者……亡国，已经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仅仅，是时间问题。”
“轰！”
这番话，如同九之上的神雷，狠狠地劈在了崇祯的脑海里！
他虽然早已知道国库空虚，财政艰难，但却从未有人，用如此清晰、如此直观、如此冷酷的方式，将帝国正在走向崩溃的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想反驳，却发现，顾昭列出的每一个数字，都有据可查，每一个推论，都合乎逻辑，让他根本无法辩驳！
“那……那该如何是好？”崇祯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颤抖，“朕……朕已经下令，裁撤驿站，让百官捐输，朕自己，也节衣缩食……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顾昭断然摇头，他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灼热如火，充满了蛊惑人心的激情！
“陛下！节流，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少喝几口水！这或许能让您多挣扎几下，但只能延缓死亡，永远无法解决问题！我们唯一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开源！”
“我们不能再盯着碗里这点存粮了！我们必须，去做大我们整个国家的‘蛋糕’！去大幅度地、爆炸性地，增加我大明帝国的‘总资产’！”
“而在这片土地上，增加资产的唯一方法，就是您今所看到的——工业化和全球贸易！将津的模式，复制、推广到整个大明！用机器，去生产出数以万倍的、物美价廉的商品！然后……”
顾昭猛地转身，指向墙上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
“然后，将我们的皇家海军，我们那插着龙旗的无敌舰队，派往全世界！去南洋，去竺，去西洋，去那片未知的美洲！用我们的瓷器、丝绸、茶叶，还有钢铁，去换回全世界，那堆积如山的黄金和白银！用全世界的财富，来为我大明，输血续命！”
崇祯皇帝，被顾昭所描绘的这幅宏伟至极的蓝图，彻底震撼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年轻侯爵，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人，或许真的，就是上派来，拯救他，拯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的唯一希望！
守成？节流？在这样宏大的开拓篇章面前，显得何等的渺与可笑！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顾昭的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了顾昭的肩膀上。他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一丝曙光的、激动与决绝的光芒！
“顾卿……”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又异常的坚定，“朕……准了！”
“你，放手去做！需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朕将以倾国之力，支持你！无论是谁，敢阻拦你，朕……就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这一刻，在这间的书房里，大明王朝的君与臣，达成了一个，足以改变世界历史走向的、神圣的盟约。
一场更大规模的、席卷整个帝国的改革与战争的序幕，就此，被彻底拉开！
喜欢挽天倾：我为大明续三百年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挽天倾：我为大明续三百年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