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锐意革新之举，往往难免触动守旧势力的根基。自敦煌归来后，一连两日，贺楚都未曾踏足驿站。
我虽乐得清闲，心中却难免记挂着朝堂之上的风云——那些掷地有声的条陈，终究是我花费了不少心血的筹谋，岂能不关切其动向？
直至第三日晌午，那道熟悉的身影才再度出现在皇家驿站门前。
此刻正是午膳时分，我与云泽方在花厅中坐定，银筷还未拈起，便见门外光影一动。
云泽一眼瞥见贺楚的身影，当即眉眼舒展，喜色难掩地站起身来，朝他连连招手。少年饶热切心思，全然写在了脸上。
我却仍安然坐在原处，只将手中的青瓷杯盏又凑近唇边，施施然啜饮一口。
任由那醇厚温润的茶香在舌尖漫开，目光才似有若无地朝门边掠去一眼。
不得不，这草原特有的咸香醇厚，确是别处的奶茶难以企及的。
贺楚眉宇间虽带着倦意，一双眸子却清亮如星。
他极自然地在我对面落座，回头朝柜台方向扬声道：“掌柜的，添副碗筷。”
那熟稔的架势，仿佛早已在这张桌前坐了千百回。
“这两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他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指尖轻叩桌面，“不过，总算是有了进展。”
我这才放下茶盏：“愿闻其详。”
他执壶给自己斟了碗奶茶，乳白的茶汤在盏中漾开涟漪。
“姆格老——我那位皇兄的外祖，这些年没少在朝堂上给我使绊子。”
他仰头饮尽茶汤，喉结滚动间带着几分快意，“凡我赞成的，他必定反对，不过……”
一声冷笑逸出唇畔，“谁让他手里攥着的，是张见不得光的牌。”
贺楚执起茶盏，眸中映着窗外流转的云影：“朕在朝堂之上将你那日提出的方略大致和众位在列大臣明，特意点明这是要借此开辟新局。当时满殿寂然，倒真无人立时反驳。”
他忽将茶盏往案上一顿，发出清脆声响：“可刚提及具体措施，首要修筑通往敦煌的官道时，姆格老便霍然出联—”
他话音陡然转沉，模仿着姆格老颤巍巍的语调，“陛下！此乃惊扰山神之举，恐降灾祸啊！”
“朕当即反问，当年先祖修筑西域商道时，沿途祭祀的难道是不同的山神？”
他唇角扬起讥诮的弧度，“那姆格老顿时语塞，只得反复念叨此一时彼一时”。
他忽又恢复原本清朗的声线，“倒是礼部那位古板了半辈子的周尚书，这回竟了句公道话——”
他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周尚书，若山神当真显灵，第一个该劈的，就是阻挠国家富强、百姓富裕的朽木。
待朕取出户部核算的文书，指明当年先祖西域商道建成后每年可增十万两商税，姆格老才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我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听贺楚继续道：“朕又提出要召集翰林院画师印制拓本，分送至各地官驿任由商旅取阅时，姆格老果然又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
他捶胸顿足道：翰林院的画师领着朝廷俸禄，耗费时日精心制作的画册，岂能任人随意取阅？老臣从未见过如此亏本的买卖！”
贺楚到此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朕当即反问于他，印制这些拓本所为何来？不正是要让下人都知晓敦煌瑰宝？”
他指尖在桌上重重一叩，“为着区区工本这般蝇头利，竟要舍弃教化万民之宏旨——姆格老莫非真是年事已高，连孰轻孰重都掂量不清了？”
他忽而轻笑，“经朕这般质问，倒是有几位中立的老臣微微颔首。可见这浅显道理，明眼人心中自有分晓。”
贺楚执起茶壶缓缓注水，氤氲茶香里眼尾掠过一丝讥诮：“待朕提出沿途修建驿站，那老狐狸果然换了话术。”
他又再次模仿着老臣颤巍巍的腔调，“‘陛下，不若等真有旅人前来时再建不迟，如此方不浪费国库银钱。’”
“朕当即反问，若旅人跨越千里，却要在荒漠中忍饥挨渴，沿途既无清泉解渴，又无檐宇遮阳，这般苦楚经商旅口耳相传，谁还愿做那第二个捧月的星星？
敦煌壁画再惊艳，也经不起‘黄沙迷眼，饥渴交加’八字评语。姆格老可知当初西域商队为何宁绕远路也要循着绿洲前行？”
贺楚突然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震得茶汤四溅。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如同乌云压境时的闷雷：
“那老匹夫还想巧言令色，朕当即掼出一沓奏章——七份弹劾端王强抢民女的状纸，三桩纵奴伤命的血案，最上面那本还沾着苦主的血指印。”
“朕就站在满地罪证中间问他：‘尔等既有闲心在此咬文嚼字，不如好生计较——该怎么保住端王项上人头？’”
贺楚转动着手中的白玉瓷盏，忽然低笑出声：“那老狐狸俯身拾捡的架势，倒比朕身旁的年轻侍卫还要矫健三分。”
茶烟袅袅间，我抬眼望向他波澜不惊的面容，忽然彻悟了前几日他那句“留着他有用”的深意。
活着的端王，那些攥在掌心的罪证，分明就是套在姆格老脖颈上最精准的缰绳——不必费力拉扯，只消轻轻一抖，便能教人乖乖就范。
我执起一块杏仁酥细细端详，忽觉这精致的点心与眼前人何其相似——表面甜糯可人，内里却藏着百转千回的机锋。
窗外忽有清风拂过，贺楚执壶斟茶时，腕间玄色衣袖翻起，露出一道尚未干透的墨迹——想来是方才在议事殿中，批阅奏章时沾染的。
望着他从容拂袖的姿态，我忽然觉得，这场看似艰难的变革，或许真能如大漠胡杨般，在漫风沙中扎下顽强的根系。
毕竟能将毒瘤化作棋子的执棋者，从来最懂得如何在这盘僵局里，走出柳暗花明的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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