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沿途提心吊胆的数日跋涉，那巍峨雄浑、仿佛巨兽匍匐于广袤平原之上的上京城，终于映入苏尘和王津的眼帘。作为北朝国都，首善之地，其气象确实与燕云府乃至途中所经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截然不同。高耸入云的城楼，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宽阔平坦、能容纳八架马车并行的主干道，以及街道上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流，无不彰显着大国都城的繁华鼎盛与海纳百川的气象。喧嚣的人声、商贩的吆喝、马车的銮铃声……种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生机的巨大洪流，扑面而来。
然而，经历了燕云府的诡异、驿站的刺杀惊魂以及途中那挥之不去的窥视感和接二连三的“意外”，此刻置身于这繁华中心，苏尘和王津却感受不到丝毫轻松。那扑面而来的喧嚣，更像一层浮华的帷幕，遮盖着下方难以窥探的暗涌激流。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香料、食物和皮革的味道，更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压抑感？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这感觉如此真切，让两人绷紧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
他们不敢耽搁，按照王大人之前的嘱咐，径直前往负责接待外邦使节的“国信所”投递国书副本及王大人手令。
国信所位于皇城根下，是一处戒备森严、却装饰典雅的官署。接待他们的是一名身着青色文官袍、面容端正的中年官员，态度倒是客气周到，言辞滴水不漏，只是眼中的那份公事公办的精明，让人难以亲近。
“贵使请稍安，”中年官员验看过文书印信无误后，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国书副本及王大饶意思，下官已收到，定当尽快呈递有司。二位远道辛苦，还请先至‘中央客馆’暂歇，等候陛下及上官召见。馆内一应所需皆有安排，若有需求，只管吩咐驿丞便是。”
完，便有两名身着低级武官服的亲卫引路，将苏尘二人带离国信所，送往安置外国使臣的中央客馆。
客馆位于皇城西南，环境清幽，布置奢华，仆役成群。然而，这种优渥的“软禁”仅仅持续了三。三里，除了客馆的官吏按时送来精美的饭食，询问几句起居冷暖，便再无任何消息递入。国信所那边，仿佛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北朝朝廷对他们这提前赶来的“打前站”，似乎毫不在意。
“不能再等了！”苏尘在宽敞却空寂的房间里踱步，眉宇间尽是焦虑。“那伤病营和‘有疾’之地的秘密悬而未决，骨笛更是烫手山芋，夜枭的警告尚在耳边，途中那些‘意外’的阴影也未散去。王大人一行不知何时能到，我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刺探消息！”
王津沉吟道：“此为上京，子脚下，你我行动处处受制。那国信所分明是在拖延，故意晾着我们。”
“那就……自己出去看看风头！”苏尘下定决心。
师徒二人换了预先准备好的、料子上衬北朝寻常商人服饰，混入了上京街头汹涌的人流。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难题。
人可伪装，衣服可换，但从在南方长大、浸润于南朝文化的举止气度，以及一开口就露馅的南腔口音，在一群形貌高大健硕、言谈举止粗犷中带着皇都百姓特有矜持傲慢的北朝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们只是在一个吃摊前简单询问价格，摊主和周围几个闲聊的汉子便立刻投来审视、好奇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目光。在这种目光的聚焦下，任何刺探情报的意图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灯下。
“此路不通。”苏尘迅速拉着王津离开吃摊，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低声道，“目标太明显。看来，还是得从官面上想办法撬开口子。”
他们再次折返中央客馆附近，这次目标明确——找到了馆内一名负责接待事夷低级属官。此人年约三十许，身形微胖，眼神油滑，一看便是久居下僚、深谙门道的胥吏。
银光闪闪的几锭南银不着痕迹地滑入对方袖口后，那属官脸上立刻堆满了亲切的笑容，话匣子也打开了：“哎哟，二位贵客莫要忧心。这上京的门道啊，它多！等闲使节，初来乍到，等个十半月也是常事。非是怠慢，实是朝汁…它忙！”
“哦？不知如今朝中，是何格局？”苏尘顺势问道，装作一副懵懂打探的模样，“我等也好略为了解，免得冲撞贵人。”
胖属官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贵客既问，可也不敢不尽心告知。咱们大北朝眼下啊，是右相纳兰桀执掌中书省，权倾朝野！那是当朝国舅爷，圣上的亲舅舅！背地里啊，更有大国师那等神仙般的人物鼎力支持……啧啧，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风光着哩！”
苏尘心念电转：“那左相呢？”
“左相萧望之？”胖属官撇撇嘴，语气带上些许不屑，“萧相虽是老臣，也管着门下省，但为人过于清正刻板，不懂变通，如今早被右相压得喘不过气喽！想见纳兰右相的人？嘿！那可真是车载斗量，往他府门前递帖子的，排起队来能把朱雀大街都堵了！像您二位这样……咳咳，南边来的，还没正式身份的‘探路者’，想见右相？难如登！”
苏尘适时露出愁容：“这可如何是好？我家大人还等着这边的消息回禀朝廷。听闻贵国每逢初一、十五，为显皇恩浩荡，都会派重臣巡视城外伤病营，体恤伤情？不知慈场合，可否有机会近前禀报一二，露个脸也好？”
“初一十五巡视伤兵营？”胖属官点点头，“倒是确有其事，就在上京城北百里外的落雁谷大营。不过嘛……”他拖长流子，声音压得更低，“贵客莫要抱太大指望。这差事，来好听，做起来麻烦又无甚油水。自打纳兰右相掌权后，便多推给萧左相及其门下去代劳了。也就是走个过场！撑个伞盖，进营门转一圈，听几句颂圣的口号，顶多去最干净的‘贵伤’营房露个脸。前后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您二位想在这种场合拦驾递话？不仅没用，还可能被亲卫当成刺客当场格杀！莫要犯险！”
“原来如此……”苏尘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又装作不经意地问，“左右二相如此不同调，朝堂上想必也颇有些……波澜？”他想探听些朝堂斗争的细节。
那胖属官脸色唰地一变，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哎哟！贵客莫问，莫问！朝堂大事，岂是我等微末吏能置喙的？妄议上官，可是要吃板子的！”他明显害怕惹祸上身，死活不肯再多一个字。
苏尘与王津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再问无益，又塞了几块碎银，便告辞离去。
回到客馆房间，苏尘脸色凝重：“老师，看来想正面接触权力核心，难如登。左相虽非第一等人物，但他会去伤兵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王津皱眉：“可那胥吏也了，只是走个过场，停留时间极短，还都是官样文章。”
“正因为是走个过场，守卫反而可能有松懈！他们防备的是刺客大军的冲击，不会在意两个混在远处‘围观’民中的‘商人’。”苏尘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而且，我们的目的从来不是‘拜见’左相！我们是要接近那伤病营！那才是地图上标注的、萧主事警告过的神秘地点！它必定有鬼！也许……我们能找到和骨笛相关的线索，或者弄清楚那‘有疾’之地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津思索片刻，也明白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撕开上京迷雾的口子，“好！那我们就去伤兵营！明日便是十五，事不宜迟！”
师徒二人不再犹豫，立刻收拾行装，当下午就策马离开中央客馆，出了上京北门，向百里外的落雁谷方向疾驰而去。在距离落雁谷伤兵营尚有十数里时，便在一处紧邻官道、看起来颇为简陋却规模不的“悦宾客栈”投宿。
客栈里住的大多是做苦力或本生意的行商旅人，空气混杂着汗味、劣质酒气和牲畜的气味。苏尘与王津选了二楼一间靠边的房间，推开窗，勉强可以眺望到远处山谷入口影影绰绰的、延绵成片的营房轮廓。夜色笼罩下，那片营区一片死寂，只有几处高耸的了望塔上亮着几点昏暗的灯火，如同黑暗中窥视的巨兽之眼。
安顿下来后，那种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窥视感，陡然增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比在上京城内时更加清晰、更加粘稠！仿佛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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