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萱草逢春露
洛口仓地下暗渠的阴冷与血腥气，仿佛仍附着在赵五的官袍之上，久久不散。当他带着重伤昏迷的慕容芷和缴获的未爆火药返回漕运司衙署时，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血色，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元载紧随其后，面色阴沉如水，那双三角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怒与算计。洛口仓炸毁未遂，慕容芷拼死擒获活口（虽然后者伤重濒危，能否开口尚是未知数），赵五的反应又如此迅捷强硬，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他原本想借“协理”之名逐步蚕食漕运大权的计划，此刻已变得困难重重。
“赵大人，”元载在衙署正堂站定，声音冷得像冰，“今日之事，骇人听闻！叛军细作竟能潜入粮仓重地，埋设火药！此事，本官定要详加核查，上达听！至于慕容氏…一介江湖女子，何以知晓仓廪暗渠密道？又为何恰在此时出现？其中蹊跷，赵大人还需给朝廷一个交代！”他依旧试图将水搅浑，将慕容芷的行为往“可疑”上引，甚至暗指赵五可能与江湖势力有不清不楚的勾结。
赵五此刻心系慕容芷生死与柳萱、江月的安危，哪有心思与他虚与委蛇？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元载，语气斩钉截铁：“元中丞！慕容姑娘乃本官麾下义士，多次于危难中助朝廷平叛，其忠心，地可鉴！今日若非她舍命追凶，洛口仓早已化为灰烬，你我皆成千古罪人！中丞不去追查那逃逸的真凶幕后主使，反倒在此质疑功臣，是何道理？！至于交代？”赵五冷笑一声，“待慕容姑娘醒转，擒获的细作开口，自然会有交代！倒是中丞您，您麾下那些‘协理’漕务的御史，在事发前后行踪如何？是否也该好好‘交代’一番？！”
他言辞犀利，寸步不让，甚至反将一军，直指元载可能安插的内鬼。
元载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袖中拳头紧握，却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赵五手握现场人证（虽昏迷）物证（火药），又在关键时刻保住了粮仓，在道义和事实上都占据了上风。
“哼！本官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元载拂袖，强行压下怒火，“但愿赵大人麾下这位‘义士’，真能醒来作证！”他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带着满腔不甘，转身离去。他知道，今日已讨不到便宜，必须另寻他法。
送走这尊瘟神，赵五立刻赶往内院。慕容芷已被柳萱接手救治，安置在僻静的厢房。柳萱虽也疲惫，但面对重赡慕容芷，她再次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医术，银针药石并用，全力稳住慕容芷的心脉。
赵五隔着门缝看了一眼厢房内忙碌的身影和榻上面无血色的慕容芷，心中揪紧。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另一侧。
赵江月服了柳萱新调整的药后，高热已退，此刻正由常嬷嬷照看着，睡得香甜。孩子的脸恢复了红润，呼吸平稳，仿佛昨夜那场生死劫难只是一场噩梦。
看到儿子安然无恙，赵五悬了一整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几乎站立不稳，靠在廊柱上，缓缓滑坐在地。
夜色渐浓，衙署内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亲卫在外严密把守，内院只剩下他们几人。
柳萱处理完慕容芷的伤势，净了手，走出厢房。看到廊下席地而坐、满脸倦容的赵五，她脚步顿了顿，默默去厨下端了一碗一直温着的清粥和菜，走到他面前，轻轻放下。
“大人，用些粥吧。”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赵五抬起头，看着灯下柳萱那张与蓁蓁酷似却更显清减的脸庞，看着她眼底同样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百感交集。他接过粥碗，低声道：“萱姑娘，辛苦你了。今日若无你…”
“分内之事。”柳萱打断他，在他对面的石阶上坐下，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江月…很像阿姊。”
她突然提起蓁蓁，让赵五端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颤。他看向柳萱，只见她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怀念与哀伤。
“是…很像。”赵五的声音沙哑，“尤其是那双眼睛…”
又是一阵沉默。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我…其实记得一些时候的事。”柳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记得阿姊总喜欢抱着我，在院子里看桃花…记得她偷偷把最好吃的糕点留给我…记得那兵乱，她哭着把我塞进一个木箱里，…让我等她，她一定会来找我…”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指尖微微蜷缩起来。
赵五心中大震，他放下粥碗，静静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往，提起蓁蓁。
“后来…箱子被撞开了，我被人流冲散…再后来，遇到了师傅…”柳萱继续着，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赵五心上，“师傅教我医术，教我识字，也告诉我…乱世之中，活着已是不易，莫要执着于寻亲，徒增烦恼…所以，我便不再想了。直到…直到师傅仙去，我下山行医，听闻东都战乱，瘟疫横协不知为何，就想来看看。或许…心底深处，还是存着一丝渺茫的念想吧。”
她转过头，看向赵五，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一丝迷茫和释然：“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只是…阿姊她…”
两行清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她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哭泣，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赵五看着她的眼泪，看着这张与爱妻如此相似的脸上流露出的深切的悲伤，积压了数年的痛楚、愧疚、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伸出手，想要替她拭去眼泪，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最终只是重重地握成了拳，抵在额前。
“蓁蓁她…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赵五的声音低沉而痛苦，“她常，若能找到你，定要将你护在身边，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是我…是我没用，没能护住她，也没能早点找到你…”
柳萱摇了摇头，泪珠滚落：“乱世飘萍，各有命数。阿姊…她选择了她认为对的路。能知道她安好过，能见到江月，我…已很知足了。”
她站起身，用袖子轻轻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清冷的神情，只是眼底多了一丝暖意：“大人，夜深了，您也早些歇息吧。慕容姑娘那边我会守着，江月若再发热，随时唤我。”
她转身走向厢房，背影在月色下显得单薄却坚韧。
赵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福失而复得的亲人，亡妻嘱托的延续，还迎一种在生死与共中悄然滋生的、超越亲情与责任的东西。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夜色深沉，洛阳城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无论是漕渠畔未散的硝烟，还是元载离去时那阴鸷的眼神，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在这风暴眼中，一株沉寂多年的萱草，终于悄然吐露了新芽。
（第一百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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