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潮气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阻力。书房只开了一盏孤零零的台灯，光晕局限在书桌一角，将林默的身影投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拉长、扭曲，如同一道沉默的剪影。苏婉规定他每这个时辰必须坐在这里，名为“静心阅读”，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将身体与意识一同禁锢在方寸之地。
林默的指尖搭在摊开的书页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将任何字符印入脑海。那些铅字像一群密集的、无声的蚂蚁，在眼前爬行，却无法组成任何意义。他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对抗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无声的尖剑恐惧不是突如其来的风暴，而是持续的低压，像水银般灌满四肢百骸，让每一个最微的动作——哪怕是翻动书页——都显得艰难无比。他害怕思绪的停滞，更害怕思绪的流动，因为无论哪种状态，最终都可能触碰到那根紧绷的、通往彻底崩溃的弦。维持这种不生不死的“平静”，本身就是最残酷的消耗。
苏婉不在房间里，但她的规则无处不在。书桌的整洁度，椅子的角度，灯光的亮度，甚至他呼吸的频率，都必须符合某种无形的标准。任何偏离，都会在她下一次出现时，被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精准捕捉，继而引来不着痕迹的“矫正”。那种被彻底看透、无处遁形的感觉，是恐惧最深的根源。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片沉重的虚无彻底吞噬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清凉的甜意，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很淡，像夏日午后掠过池塘的一丝凉风，转瞬即逝，却与房间里凝滞的、带着霉味和冷香的空气截然不同。
林默涣散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像即将熄灭的炭火被微风拂过，短暂地亮起一个微弱的火星。他的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茫然搜寻，最终落在书桌一侧，那个堆放杂物的藤编筐边缘。
半颗薄荷糖，用透明的糖纸松散地包着，可能是之前谁不经意落下的，滚到了筐子的缝隙里。糖体是浅绿色的，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真切，但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凉气息，确实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他的注意力，被这意外出现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抓住了。不是有意识的寻找，而是一种濒临窒息的本能，向着唯一一点不同的气息靠拢。他看着那半颗糖，糖纸折射出一点模糊的光。大脑里那些喧嚣的、自我否定的噪音，似乎被这极细微的感官刺激推开了一点点距离。虽然恐惧的底色仍在，但在这短暂的瞬间，有一种更原始的感觉——嗅觉，占据了上风。
他的呼吸，在无意识中，似乎没有那么滞涩了。吸入的空气里，那丝薄荷的凉意短暂地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福一直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肩颈线条，极其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根纤维的宽度。放在膝盖上的左手，原本死死抠着裤缝的指尖，力道松懈了几乎无法测量的那么一丝。
这个过程短暂得如同错觉。但在这极短的间隙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滑向更深的麻木。他维持了一种更低程度的、但并非完全切断的感知状态。他闻到了，看到了，甚至想象出了那薄荷糖在舌尖化开的、带着轻微刺激感的甜凉。
这种纯粹的、不涉及复杂情感的感官体验，对他而言，是一种奢侈的喘息。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注定无法长久。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苏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道精准切入的阴影。她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先是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林默身上，更确切地，是落在他似乎比平时略微放松了一线的姿态上，以及他视线隐约投向的方向。
林默全身的肌肉在瞬间重新冻结，比之前更加僵硬。那短暂的、由薄荷糖带来的细微松弛，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星，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更刺鼻的焦糊味。呼吸立刻变得又浅又急，心脏狂跳着撞击胸腔，仿佛在忏悔刚才片刻的“不忠”。
苏婉的脚步无声地走近。她的视线掠过书桌，精准地捕捉到了藤筐边缘那半颗不起眼的薄荷糖。她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那糖，而是先用指尖轻轻拂过林默刚才略微放松的左肩。动作很轻，像拂去一粒看不见的灰尘，却带着一种重新校准的意味。然后，她的目光才转向那半颗糖。
她没有流露出厌恶或不满，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态度，用两根手指拈起那颗糖，仿佛它是一件需要被妥善处理的实验样本。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将糖轻巧地抛了出去。动作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烟火气。
“杂物要及时清理，”她转过身，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保持环境整洁，有助于心神安定。”
她在重新划定界限，将刚才那短暂的“意外”定义为需要被清除的“干扰”。她在告诉他，任何脱离她掌控的、自发产生的感官慰藉，都是不被允许的。
林默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更深沉的绝望攫住了他。连这一点点来自偶然的、微不足道的清凉，都被剥夺了。
苏婉没有再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书桌旁，像一尊守护着绝对秩序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无声地离开。
书房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薄荷糖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但林默的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虚幻的、带着凉意的甜。而刚才那短暂松弛过的左肩，此刻绷紧得发痛，这痛感，反而成了那转瞬即逝的喘息曾经存在过的、讽刺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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