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爵三年深秋，凛冽的霜气如无形的刻刀，在昌邑王府朱漆门钉上雕琢出细碎的冰碴，将斑驳的铜绿层层包裹，仿若给往昔的辉煌覆上一层冷硬的铠甲。枯叶铺满庭院青石板，在寒风的驱赶下，如同失魂的孤魂，撞向廊柱，发出窸窸窣窣的呜咽，似在诉着岁月的沧桑。卯时三刻，薄雾还眷恋地缠绕在瓦当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一队皂衣使者骑着踏雪乌骓，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脆响，如骤雨般刺破了晨雾的寂静。为首的谒者捧着黄绫诏书，那诏书边缘的金线在朦胧的光线下若隐若现，腰间玉玦随着颠簸撞出清越的声响，这声音混着枯叶碎裂的轻响，惊起檐下两只打盹的寒鸦，扑棱棱地飞向灰蒙蒙的际。
彼时，刘贺正蜷在西跨院那间略显破旧的耳房里。褪色的锦缎帘栊半掩，漏进的晨光被窗棂裁成细长的金缕，斜斜地落在他膝头，为这清冷的屋子增添了一丝微弱的暖意。盲眼老妇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节因为风湿肿得发亮，如同熟透的果实，银针在她指间摇晃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刘贺接过针时，注意到老妇掌心密布的老茧 —— 那是从前为他浆洗衣物留下的印记，是岁月与辛劳的见证。“老奴这双眼睛不中用了……” 老妇浑浊的眼眶泛起水光，声音里满是无奈与感激，“多亏殿下还记挂着……”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突然碾碎满地落叶，如同命阅车轮滚滚而来。刘贺手中的银针猛地一颤，就见谒者猩红的袍角掠过门槛，黄绫诏书在冷风中展开，墨香混着雪粒扑面而来：“封故昌邑王刘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 他捏着线头的指尖骤然收紧，丝线如同活物般钻进指甲缝，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血珠顺着银针刺破的伤口，滴落在老妇褪色的粗布裙摆上，晕开暗红的花，宛如命阅烙印。
剧痛从指尖炸开，却不及胸腔里翻涌的苦涩。刘贺垂眸盯着渗血的伤口，恍惚看见二十七日帝王生涯的残片在血珠里打转。未央宫的龙椅还带着体温，霍光阴沉的脸却在眼前浮现，那冰冷的眼神仿佛还在斥责着他的荒诞。“海昏……” 他摩挲着指尖结痂的血痕，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那笑声比檐角垂落的冰棱更冷，“‘晦’字当头，到底是先帝要我记一辈子荒唐。” 他的声音里满是自嘲与悲凉，曾经的荣耀与辉煌，如今都化作了这充满嘲讽意味的封号。
“殿下！” 龚遂突然扑跪在青砖上，额头重重磕出闷响，青砖上甚至泛起镰淡的白痕。这个曾三番五次扯住他衣袖谏言的老臣，此刻白发凌乱地垂在眼前，如同深秋的枯草。“鄱阳湖的水通着长江！”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烧着两簇火苗，那是对未来的希望，“当年大禹疏浚九江，那片水域最是聚气藏风。海昏虽远，却有鱼盐之利、舟楫之便！”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带着对主子的忠诚与鼓励，试图驱散刘贺心中的阴霾。
寒风卷着枯叶扑进屋子，在屋内打着旋儿。刘贺望着龚遂沾满尘土的官服，忽然想起被废那日，正是这个老臣哭着拦住他的马车，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声声劝谏犹在耳畔。诏书末尾 “削三千户” 的朱批还在眼前晃动，鄱阳湖浩渺的水波却已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那翻滚的浪花仿佛在诉着新的可能。他缓缓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冷冽的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带来丝丝刺痛。远处城墙垛口的积雪正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他心中那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就像这冬日的残雪，总要融进活水，才能重获新生，而海昏，或许就是他命阅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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