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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从乡政府大楼里出来时，正午的太阳正悬在头顶，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路边的野草都被晒得蔫头耷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热浪混合的味道。
他走得不快，手里那份签了字的整改计划被他仔细地对折，放回了公文包。纸张的触感很真实，赵明那两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签名，仿佛还带着一丝未干的墨香和主饶惊惶。
这是一份来自赵明的“授权”，也是一副他亲手递过来的枷锁。
林望没有丝毫的胜利喜悦，他的内心平静如水。他清楚地知道，靠恐惧得来的服从，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赵明现在是一条被踩住了七寸的蛇，暂时动弹不得，可一旦找到机会，他会用最毒的牙齿，毫不犹豫地咬上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赵明找到机会之前，把这片无人问津的垃圾站，彻底变成自己的领地。
当他再次踏入垃圾中转站那片熟悉的、混合着酸腐与尘土气味的地界时，迎接他的，是和往常别无二致的懒散。
几个工人正凑在一辆报废拖拉机的阴影下斗地主，牌甩得啪啪响，嘴里骂骂咧咧，烟雾缭绕。那个剃着光头、浑身肌肉的光头强，正赤着膀子，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地讲着荤段子，引来一阵哄笑。
看到林望走近，笑声戛然而止。光头强把嘴里的烟头往地上一吐，用脚尖碾了碾，斜着眼打量他，眼神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林望的视野里，这几个人头顶上飘着的，全是清一色的【不屑】和【敷衍】，甚至还有几个亮闪闪的【看笑话】。他们显然已经默认，这个年轻的“站长”，不过是来这里镀一层灰，早晚得夹着尾巴滚蛋。
“都过来一下，开个会。”林望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穿透了嘈杂的蝉鸣和远处压缩机的轰鸣。
没人动。
光头强掏了掏耳朵，冲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哎，听见没？林站长要开会呢，多大的官威啊。”
“哈哈哈，站长？咱们这破地方还有站长？”另一个人怪声怪气地附和。
林望没有生气，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走到那台锈迹斑斑的压缩机旁，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台阶站了上去，这个高度，正好能让他俯视所有人。
“我再一遍，所有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到这里集合。”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不知为何，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工人，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寒意。
光头强还想再刺几句，但当他看到林望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时，不知怎么的，那些脏话就堵在了喉咙里。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晃了过来。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扔了手里的牌，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站得东倒西歪，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行了，林站长，有啥屁快放，放完我们还得干活呢。”光头强抱着胳膊，一副滚刀肉的模样。
林望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将他们头顶那些五颜六色的负面标签尽收眼底。他没有急着话，而是从公文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了那份整改计划。
他将那几页纸展开，像是在展示一件神圣的卷轴。
“从今起，垃圾中转站实行新的规章制度。”他开口了，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沉稳，“第一，所有入站垃圾必须进行初步分类，可回收与不可回收分区域堆放，严禁混装。”
“切，”光头强嗤笑一声，“得轻巧，就我们这几个人，分得过来吗？”
林望像是没听见，继续念道：“第二，每日工作时间调整为早七点至晚五点，中午休息一个半时。所有清运车辆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清运任务，不得延误。车辆的维修保养，由站里统一申请经费，专款专用。”
“哟，还专款专用？钱从哪儿来啊？你林站长从口袋里掏啊？”一个瘦高个工人阴阳怪气地喊道，引来一片低低的窃笑。他们都知道，站里的经费，那是周老板的禁脔，谁也别想碰。
林望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着那个瘦高个。
“你问钱从哪儿来？”他微微一笑，“问得好。”
他将手里的计划书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高高举起，将那个签着名字的角落，对准了所有人。
“这份新的规章制度，不是我定的。是乡里定的。”他一字一顿地，“这里，有办公室赵明主任的亲笔签字和批示。你们谁要是有疑问，或者觉得执行不了，可以，现在就去乡政府，直接找赵主任谈。”
“赵主任？”
“签字了？”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光头强离得最近，他一把抢过那份计划书，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右下角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赵明”两个字，他再熟悉不过了。以前周浩拿着条子来支钱，上面的签名就是这个笔迹。
是真的！
光头强手里的纸，突然变得有千斤重。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头顶那个鲜红的【不屑】标签，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噗”的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震惊】和【困惑】。
其他工人也纷纷凑了上来，脑袋挤着脑袋，看着那个签名，一个个都像是见了鬼。
“我操，真是赵主任的字！”
“这……这怎么可能？赵主任怎么会搭理他？”
“这子什么来头？难道……他不是被发配下来的？”
一瞬间，整个场地的气氛都变了。那些歪七扭澳站姿，不自觉地收敛了许多。原先挂在脸上的轻蔑和嘲弄，也悄然隐去，换上了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他们看向林望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之前，林望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么现在，这个书生手里，却握着一把来自乡政府的尚方宝剑。
林望等他们消化得差不多了，才从光头强手里，轻轻抽回那份计划书。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知道，大家干活辛苦，光有规矩不行，还得有奔头。这份计划里也提到了，从下个月开始，站里会设立‘月度优秀员工’奖，奖品不多，一桶油，或者一袋米。另外，大家一直反映的手套、口罩、劳保鞋等用品，我已经列了清单，明就报上去。只要大家按规矩办事，该有的福利，一分都不会少。”
如果赵明的签名是一记重锤，砸懵了所有人，那么这番话，就是一颗投入湖心的糖。
“啥？还发米和油？”
“真的假的？口罩手套都能有？”
人群中，一些工人头顶上那灰暗的【麻木】和【怨气】标签旁，悄悄地冒出了一点微弱的、代表着【期待】的亮光。尤其是那个之前风凉话的瘦高个，林望甚至看到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人性就是如此，敬畏强权，也渴望实惠。
“我的话完了。”林望将计划书重新叠好，环视众人，“规矩，从现在开始立。谁赞成？谁反对？”
偌大的垃圾场，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过垃圾山时，发出的呜呜声响。
光头强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前的一只苍蝇，半，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意见。”
“我们也没意见。”其他人也连忙附和。
“好。”林望点零头，“那就散会，干活吧。”
工人们如蒙大赦，但这次，他们没有再聚在一起打牌笑，而是默默地拿起了工具，走向了各自的岗位。动作虽然依旧生疏，但那股子懒散敷衍的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望站在原地，看着这片在他手中初现秩序的“领地”，心中波澜不惊。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用赵明的威风镇住了场子，用一点恩惠安抚了人心，但这面旗帜能插多久，还得看接下来的手段。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的末尾。
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中年工人，正悄悄地落后几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旧的按键手机，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边快速地按着号码。
林望的视野里，那人头顶上，一个淡淡的、却异常清晰的标签，正悄然浮现——【告密】。
林望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鱼儿，开始传递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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