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的晨光刚漫过窗棂，豆宝就被娘拆被褥的窸窣声叫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炕上铺着层干净的稻草，昨盖的棉被正搭在院里的绳上，被晨风灌得鼓鼓的，像朵蓬松的白云。
“今儿除尘，”娘举着根长杆扫帚，正往房梁上扫，灰尘在光柱里跳着舞，“把犄角旮旯都扫一扫，来年日子才能清清爽爽。”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鼻尖发亮，“快去叫你沈爷爷来吃早饭，我蒸了糯米糕，刚出锅的。”
豆宝披了件厚棉袄往外跑，青石板上结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响。沈爷爷家的院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看见他正踩着板凳擦窗户，竹筐里堆着几块揉皱的旧布，浸了掺着碱面的热水，冒着白汽。
“爷爷，我娘叫您吃糕呢。”豆宝扶着板凳腿，怕他站不稳。
沈爷爷回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灰：“就来，这窗户擦干净了，过年贴窗花才好看。”他从筐里拿起块新布，往玻璃上哈了口气，使劲擦着，“你看这玻璃，擦透亮了，能照见院外的老槐树。”
灶间飘着糯米糕的甜香，混着碱水的清冽气，在冷空气中缠成一团。娘把蒸好的糕切成菱形，红糖的浆汁顺着刀痕流下来，黏得像拔丝。“叔，您尝尝，”她往沈爷爷碗里放了块，“放了红枣和桂花，甜得绵。”
沈爷爷咬了口糕，烫得直咂嘴，却还是赞不绝口：“比城里的蛋糕强，有米香。”他指着墙角的腌菜缸，“等下我把缸刷出来，去年的芥菜该捞出来了，炒着吃配粥正好。”
除尘的活计琐碎得很。爹爬上梯子扫房梁，娘蹲在地上擦炕沿，豆宝则负责擦桌椅板凳。她拿着块浸了肥皂水的布，顺着木纹慢慢擦，红木桌上的旧痕渐渐显出来，像藏着些往年的故事——有她打翻墨水瓶的黑渍，有爹刻下的量身膏的刻痕，还有沈爷爷去年留下的茶渍。
“这桌子可有年头了，”沈爷爷蹲在旁边看，手里还攥着块擦缸的粗布，“还是你爹娶媳妇时打的，现在看着更亮堂了。”他往桌腿上抹零桐油，棕黄色的油迹慢慢渗进去，“物件得保养，日子也一样，得勤着收拾。”
院门外传来石头的吆喝声，他举着把新扎的笤帚跑进来，竹梢上还系着根红绳。“豆宝姐，我娘让我送把笤帚，是新糜子杆做的，扫灰干净。”他看见沈爷爷在擦缸，眼睛亮了亮，“爷爷，我帮您刷缸吧？我力气大。”
沈爷爷把粗布递给他：“慢点刷，别弄湿了棉袄。”他看着石头踮脚够着缸沿的样子，忽然对豆宝，“你时候也这样，踩着板凳帮你娘喂猪，差点栽进猪食槽里。”
豆宝红了脸，手里的布差点掉在地上。她想起那时候沈爷爷总在旁边护着她，手里攥着根竹棍，是“打不听话的猪”，其实是怕她摔着。阳光透过擦干净的窗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方正的暖斑，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晒得暖暖的。
晌午的日头最暖，娘把拆洗好的被褥铺在竹席上晒，棉花在阳光下膨开来，像堆雪白的云。沈爷爷搬了个竹椅坐在旁边，眯着眼打盹，嘴角还沾着点糯米糕的糖渍。豆宝蹲在他脚边，看蚂蚁顺着席子的纹路爬，搬运着刚才扫出来的饼干渣，忙得不亦乐乎。
“爷爷，缸刷干净了吗？”她戳了戳沈爷爷的棉鞋，鞋头绣的葫芦在阳光下泛着红。
“早刷好了，”沈爷爷睁开眼，指了指墙角，“晾着呢，等下把芥菜捞出来，给你娘腌新的。”他往灶间看了看，“你娘在蒸馒头？这面发得好，香味都飘到院外了。”
除尘的活计忙到傍晚才算完。房梁上的蛛网没了，桌椅上的灰尘净了，连窗台上的青瓷瓶都擦得发亮，里面的腊梅看着更精神了。娘把最后一块抹布晾在绳上，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下清爽了，就等过年贴春联、挂灯笼了。”
沈爷爷要走时，娘往他竹篓里装了块刚蒸好的馒头，还塞了把新炒的花生。“叔，明儿来帮我炸丸子呗？”她笑着，“您调的馅香，孩子们都爱吃。”
“成，”沈爷爷掂拎竹篓，“明儿一早就来，给丫头炸几个糖球，脆得能咬出响。”
暮色里，竹杖点地的“笃笃”声渐渐远了。豆宝看着院里晒得蓬松的被褥，看着擦得透亮的窗户，忽然觉得这除尘除的不只是灰，还有心里的杂事。扫干净了，晒透了，日子就像这被阳光烘暖的棉被，软乎乎的，全是踏实的暖。
夜里，她躺在晒过的被窝里，闻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香，忽然想起沈爷爷的“日子得勤着收拾”。原来这收拾不只是擦擦洗洗，更是把牵挂、惦记、盼头都归置好，让它们像这干净的屋子一样，亮亮堂堂的，等着新年的脚步，一步步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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