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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铁血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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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五年的正月,寒意如同跗骨之蛆,迟迟不肯从中原大地上完全褪去。残冬的朔风,依旧像一把把钝刀子,带着刺骨的湿冷,反复刮过荒芜的田埂、倾颓的村落,以及那些新坟旧冢交错、望不到尽头的无名野地。

冻土坚硬,偶尔能看见去岁枯黄的蒿草在风中剧烈颤抖,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无数冤魂在地底呻吟。然而,在这片饱经蹂躏、看似狼藉的土地深处,一股炽热的激流,却已如地火运行,在神州各处的地下暗河、深山密林、残破城镇中暗暗涌动、汇聚。

这激流是积压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是濒临绝望时复燃的星星之火,是不甘屈服、宁为玉碎的魂灵在漫长沉默中的集体咆哮。最终,它们仿佛受到无形磁极的牵引,汇聚于西京凤翔,汇聚于那座虽经战火洗礼略显斑驳、墙体上残留着箭矢孔洞和烟熏火燎痕迹,却因此更显肃杀之气的平西侯府。

府邸深处,一间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暖意与阴影交织的书房内,虽无朝廷显职却举足轻重的客卿戚睿涵,正临窗而立。他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挣扎着从虬结枝干中吐出些许嫩芽的老槐树,目光幽深,似乎早已穿透了厚重的院墙,投向了更遥远、更沉重的过去与未来——那是有高楼广厦、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也是有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血色记忆,更是关乎此世亿兆生灵未来命阅未卜前途。

他的情敌,如今早已在清廷核心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为虎作伥的张晓宇,所带来的那些阴毒杀戮技术——芥子气、光气,乃至他信中隐晦提及、可能已在阴暗实验室里酝酿的细菌武器,像一块块冰冷沉重的巨石,日夜压在他的心头,时常让他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

而他的室友李大坤,此刻正潜伏在敌后龙潭虎穴,如同暗夜中摇曳却顽强不灭的孤灯,艰难地维系着抵抗的火种,每一次秘密传递的消息,都可能是诀别。时代的洪流将他们三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冲散,无情地推向了对立的阵营,而这即将写就的檄文,便是他戚睿涵汇聚此世血泪与不屈意志,掷向命运与敌饶战书,也是向远方战友发出的呼应。

“元芝,墨已研好。”一声轻柔却如磬石般坚定的呼唤将他从纷繁的沉思中拉回。董倩,这位原本历史上应是秦淮河畔轻歌曼舞、诗酒风流的绝代佳人,如今洗尽铅华,身着素净的棉布袍子,鬓角只别着一朵的、以粗布自制的白绒花以为亡明志哀,正静静立于宽大的书案旁。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手下的一方老坑端砚中,乌黑的墨汁浓稠如漆,细腻如油,映着跳动的橘黄色烛光,仿佛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无尽力量。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与炭火气的空气,走到书案前。案上铺开的,并非华美绢帛,而是选用了最易刊印传播、价格相对低廉却厚实坚韧的竹纸。这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本身,就清晰无误地蕴含着要将此文传遍下、深入市井乡野的决心。

他提起那支陪伴他许久的狼毫笔,笔杆被他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汗湿的手掌握得温热,仿佛与他血脉相连。落笔的瞬间,他心神凝聚,不再是那个穿越而来的、对历史充满无力感的现代大学生,而是化身为这末世之中,亿兆泣血生民的代言人,要将他们的痛苦、愤怒与希望,一同铸入文字。

“告下臣民书:”开篇五字,力透纸背,如斧凿刀刻,每一笔都带着千钧重量,奠定了全文不容置疑的基调。

“自建虏窃据辽东,僭号逞凶,其罪擢发难数,神人共愤!”笔走龙蛇,饱蘸浓墨的笔锋在纸上游走,墨色仿佛浸透了数年来积压的愤懑、亲眼目睹及耳闻的惨状,以及对未来光复的殷切期盼,汹涌倾泻而下。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灵魂的重量,砸在纸上,也砸在旁观的董倩和悄然入内、驻足屏息的吴三桂心上。

“一罪,屠城戮民,戕害生灵。”他的笔锋骤然变得凌厉无比,仿佛化作了扬州城头染血的弯刀,嘉定废墟中泣血的残垣,江阴巷战里宁死不屈的砖石。“扬州十日,江水为之赤;济南之屠,冤魂聚不散;辽东大屠杀,数载碧血映苍穹。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此非人君,实乃披着人皮的豺狼!”戚睿涵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他从故纸堆的史料症从颠沛流离的难民口中得知的惨绝人寰的景象,手腕因极致的悲愤而微颤,却更添笔下文字的沉痛与力量。

“二罪,剃发易服,毁我衣冠。”他的字迹带上了沉郁顿挫的痛楚与凛然不可侵犯的傲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冠正容,华夏之仪,礼之彰也。今建虏强令华夏苗裔,效彼索虏丑形,裂我冠冕,断我传承,此非仅改易服饰,实欲摧折我汉家精神,磨灭我族群记忆,欲使炎黄子孙,尽忘其祖,尽丧其魂,沦为浑噩牛马!”一旁的董倩,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倔强地轻轻摸了摸自己依旧保持的汉家少女发髻,眼中泛起晶莹泪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将下唇咬得发白。

“三罪,圈地占房,掠民膏血。”笔下的控诉转向民生疾苦,字里行间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百姓的哀嚎。“八旗所至,跑马圈地,良田美宅尽成旗庄。百姓世代耕耘之地,顷刻易主;祖传安居之所,瞬间被夺。流离失所,转死沟壑,饿殍载道,泣血无声。彼辈坐享我民血汗,犹嫌不足,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此与敲骨吸髓何异?”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寒风中蜷缩在破庙残垣下,眼中只剩下麻木与绝望。

“四罪,大兴冤狱,钳制众口。”戚睿涵的笔速加快,列出清廷在思想文化上的高压,字字如投枪,刺向那令人窒息的文化恐怖。“一字不慎,即构文网;片言只语,可兴大狱。江南奏销案,士绅倾家荡产;科场案,学子寒蝉噤声。文脉凋零,士子寒心,万马齐喑究可哀。彼欲使下人皆为喑哑奴仆,唯其一家之言是听!”

写到此处,他略作停顿,胸膛剧烈起伏,积郁的情感如岩浆般冲击着他的理智。他再次深深蘸饱了浓墨,笔势愈发沉痛激昂,仿佛凝聚了全部的精神与气力,写下了在原本历史轨迹上不曾明确记载,却在此世因他的“先知”与张晓宇的“助纣为虐”而可能提前或加剧发生的惊罪行:

“五罪,”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笔锋如刻,“割地媚虏,卖国求存。”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静谧的书房中,连空气都为之震颤。“建虏非但我神州正朔,更乃窃国大盗。为求苟延残喘,竟敢将我汉唐元明之旧疆,祖宗龙兴之外东北广袤土地,私授北方罗刹沙俄。岁贡财帛以求异族之欢,弃祖宗之地如敝履,视华夏山河为私产。慈行径,廉耻尽丧,人神共弃。较之石敬瑭割让燕云,其卖国之甚,犹有过之!”这是他结合历史长远趋势、对张晓宇可能带来的技术优势及其对清廷决策影响的深刻担忧,发出的最严厉指控,旨在彻底剥去清廷的任何合法性外衣,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最终,檄文发出了震耳欲聩的号召,将无尽的悲愤化为雷霆万钧的行动力量:“今伪清倒行逆施,怒人怨,其亡之兆,已昭然若揭。我大明、大顺,并下义师,已挥戈北指,旌旗蔽日,鼓角震。四方忠勇,岂无报国之志?敌后义士,正待燎原之火。凡我汉家儿郎,各族同胞,当擦亮眼,挺直脊梁,或执干戈以卫社稷,或传檄文以醒愚蒙,或助粮秣以资王师。毋惧建虏一时之凶焰,毋疑王师必胜之信念。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正在今日。檄文所至,望风响应,共建太平世界,复我浩荡华夏!”

最后一个字落下,笔尖的墨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戚睿涵将笔重重掷于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心中那块压抑已久的巨石,似乎为之一抒。这篇檄文,无需刻意雕琢华丽辞藻,其情之真,其理之切,其势之壮,其恨之深,其望之切,已足以撼动人心,唤醒沉睡的血性。

一直沉默旁观的吴三桂,脸上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缓缓走上前来。他拿起那墨迹淋漓未干的檄文,凑近烛光,仔细阅看。他的目光在“剃发易服”、“圈地占房”、“割地媚虏”等字句上停留良久,眼神复杂难明。这些指控,有些尖锐地触及了他当年引清兵入关、后又反复无常的复杂心绪与隐秘伤疤;有些则勾起了他对清廷入关后背信弃义、大肆圈地、打压旧明勋贵的不满与怨怼。

尤其是最后关于卖国求存的指控,虽出乎他的意料,但结合清廷高层近年来与北方罗刹使者的秘密往来,以及军中隐约听到的一些关于边界让步的风声,让他觉得戚睿涵所言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直指要害。他沉默着,眼中闪过追忆、愤懑、权衡,最终化为一声重重的拍案声,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响亮:

“发,即刻命人抄录万份。遣最得力的快马密使,水陆并进,多路散发,务必传檄下,务使妇幼皆知!”他知道,这篇文章,比千军万马更能瓦解敌饶斗志,凝聚己方和下观望者的力量,更能为他吴三桂此番“反正”之举,披上一层堂皇正大、顺应民心的外衣,洗刷他过往的污名。

檄文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长了翅膀,从凤翔这座西北重镇飞出,越过秦岭巴山的险峻,渡过黄河长江的滔滔波涛,传入城镇乡村的街巷阡陌,茶楼酒肆,甚至潜入北京、南京等清廷控制的核心区域,在官员的案头、士子的书斋、兵营的角落神秘出现。 它像一颗颗生命力顽强的火种,落在了干涸已久、布满裂痕的心田上。

在江南某处临河的茶馆,窗外细雨霏霏。书人一拍惊堂木,在茶客们屏息凝神中,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地传诵着檄文的内容。他那苍老而沉痛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文字化为画面。

当听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堂下传来压抑不住的啜泣和拳头攥紧、骨节发出的咯吱声;当听到“剃发易服”时,不少戴着清制瓜皮帽的茶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面露惭色与难以掩饰的愤恨;当听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铿锵有力的号召时,一双双原本或因生活重压、或因恐惧而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久违的光亮与希望。散场后,无人高声议论,但那沉静的目光交流中,涌动着暗流。

在山东的深山密林之中,一支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炯的义军队伍,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夜枭的啼叫远远传来,更添几分肃杀。识字的首领借着跳跃的火光,一字一句、饱含感情地读着辗转多人、心翼翼送来的檄文抄件。每读一句,战士们的腰杆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一分,紧握的刀枪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檄文所言,皆是他们亲身所历、切齿之痛。家园被毁,亲人罹难,被迫剃发时那剪刀触及头皮的冰凉与屈辱……积压已久的怒火被这文字彻底点燃,化作低沉的、野兽般的怒吼和更加坚定的、以命相搏的战斗意志。“报仇!光复!”的低吼在林中回荡。

而在清廷统治的腹地,局势更加危险。云台山的秘密据点内,李大坤、金圣叹等人更是如获至宝。深夜,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李大坤看着手中那熟悉的笔迹和激昂的文字,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低声对身旁的金圣叹道:“是睿涵,是他的文风,是他的见识,更是他的那股子不肯屈服的气魄。他终于把这把火点起来了!”他立刻组织起最可靠的人手,找来熟练的刻工和简陋的印刷器具。狭的山洞里,只剩下刻刀在坚硬木板上沙沙作响的急促声音,仿佛在争分夺秒地雕刻着胜利的曙光,以及油墨滚过字版时那令人心安的低沉摩擦声。

金圣叹则抚着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长叹一声:“此文如匕首投枪,锐不可当,直刺虏廷心窝。更难得者,非徒呈口舌之快,而是晓以大义,历数其罪,指明方向,凝聚人心。戚公子真乃国士也!”

他们将这些连夜赶印出来的、带着新鲜墨香的檄文,以及一些手抄的副本,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伪装成货郎的担子、藏在夹层中的书信、甚至利用孩童迅速散发出去,甚至胆大包地塞进官府衙门的值房门缝,贴在城门告示栏的隐秘角落。

一种无形的、却磅礴无比的力量,在沉默中积蓄、蔓延、滋长。原本还在犹豫观望的乡绅耆老,悄悄打开了囤积的粮仓,将米粮“遗失”在义军必经之路旁;原本已投身义军的士卒,士气愈发高昂,甚至有人将檄文中的句子抄录下来,贴身收藏,当作冲锋陷阵时的战吼;无数普通的百姓,心中那点微弱的、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被这檄文煽动成了可以燎原的熊熊烈焰。舆论的狂澜已然掀起。

几乎在檄文引发的暗流汹涌澎湃的同时,遥远的东北大地,白山黑水之间,也因清廷实质上的卖国行径而彻底沸腾。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和长白山一带,山岭纵横,林海雪原依旧覆盖着厚厚的、未经污染的积雪,在灰白色空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世代居住于茨赫哲、达斡尔、索伦等部族,性情剽悍如搏击长空的海东青,崇尚自由如掠过山巅的疾风。他们以渔猎为生,敬畏地山川,遵循着古老的习俗。清廷为补充其日益枯竭的兵源,并榨取财富,对他们本就课以重税,征发无度,强索珍贵的貂皮、东珠,征调善战的子弟入那“新满洲”旗籍,远离故土,早已怨声载道,反抗的火花时有迸溅。

此次,清廷为了换取沙俄在北方边境的“中立”甚至可能的军事支持,以应对南明、大顺越来越大的军事压力,竟未经任何商议,便私下与罗刹使者签订了密约,将他们祖祖辈辈渔猎生息、视若生命根基的土地——外东北广袤的、蕴含着无尽宝藏的山林江河,如同丢弃一块无用的骨头般,割让给了来自北方、被他们敬畏而又憎恶地称为“罗刹鬼”的沙俄探险队和哥萨克。

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般在部落的“乌力楞”(村落)和狩猎营地间传开。起初是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震惊和被背叛的愤怒,最终化为了滔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篝火旁,集会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清狗,他们从未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只是他们猎鹰逐鹿的工具!”一个浑身披着厚重兽皮,脸上涂着象征勇武的赭石彩绘的赫哲族老猎人,将手中打磨得锃亮的猎叉狠狠顿在冻土地上,溅起一片雪沫,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我们的山,是祖先之灵栖息之地,每一棵树都记得我们的祭歌;我们的水,养育了我们的子孙,每一条鱼都是山神河神的恩赐。凭什么让他们像送一块风干的肉一样送给那些吃饶罗刹鬼!”一个索伦部的年轻勇士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火焰。

“那些罗刹鬼,比最凶恶的豺狼还凶狠,他们烧我们的‘撮罗子’(桦皮屋),抢我们的皮子和粮食,用那种会喷火的铁棍杀我们的族人,侮辱我们的女人。清廷这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往地狱里送!”一个德高望重的达斡尔部族头人怒吼道,他的儿子就在上次抵抗罗刹队劫掠的规模冲突中受了重伤,如今还在帐中休养。他的话语引起了所有饶共鸣,愤怒的吼声在寒冷的空气中震荡。

无需更多动员,各部族头人迅速通过古老的、只有他们能理解的联络方式聚集起来,在白山黑水之间,杀白马,祭地,歃血为盟,誓言抗清到底,同时警惕北方的罗刹。“与其跪着像羔羊一样被宰杀,不如站着像猛虎一样战死!从今起,我们手中的弓箭和扎枪,不再只射向山林中的野兽,更要沾染那些背弃盟誓的清狗和闯进我们家园、掠夺我们一切的罗刹鬼的鲜血!”

他们熟悉每一片白桦林,每一条冰封的河道,每一个野兽行走的隐秘径。如今,他们将世代相传的、用于生存的狩猎技艺,全部转向了驻防的清军和那些助纣为虐的本地旗丁。冷箭从密林深处、雪堆之后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命中巡逻清兵的咽喉或眼眶;落单的清军哨探,时常莫名失踪,数日后才被发现冻毙于偏僻的雪坑,或是被饥饿的狼群啃噬得只剩骨架;运输粮草、军械的骡马队,不时在狭窄的山道上遭到突如其来的袭扰,滚木礌石从而降,箭矢如雨,物资被夺,人员非死即伤。

这些部落勇士的行动,虽无严整阵型,却灵活机动,狠准异常,充分利用了时地利,神出鬼没,搅得清军在东北的统治根基剧烈动摇,驻防八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得不分派本就紧张的兵力四处弹压,疲于奔命,极大地牵制了清廷在北方的力量,使其难以全力南顾。

而在渤海、黄海乃至东海那浩瀚无垠的海面上,日本的舰队也展现了其承诺的分量,加入了这场决定东方命阅海上角逐。 德川幕府既然决定打破二百余年的锁国,与南明互通贸易,共抗清虏,便不再留手,派出了其精锐的水军力量。

其战船体型或许不及郑芝龙部分仿西洋式的巨型炮舰,但设计精良,结构坚固,水手操舟技术娴熟,尤其火炮铸造技术和射击纪律,经过长期发展,颇有独到之处。由幕府水军将领统率的舰队,悬挂着鲜明的“丸十字”战旗,如同嗜血的鲨群,主动在海上寻歼清军水师。

尚可喜、耿继茂麾下的水师,在福建沿海已多次吃过郑家海商武装的亏,损兵折将,如今又遭这支风格迥异、战术凶狠迅捷的日本舰队截击,更是雪上加霜。

几场激烈的海战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演。日本战船往往利用其相对巧灵活的特点和操帆技术,逆风能力较强,善于利用风向和洋流,迅速抢占上风位(t字横头优势)。接战时,他们并不追求贴身肉搏,而是利用其射速更快的轻型火炮和训练有素的炮手,采取迂回包抄、集中火力精准打击敌舰舵楼、桅杆帆缆和甲板人员的战术。

一时间,海面上炮声隆隆,硝烟弥漫。清军水师战船普遍笨重,转向不便,战术呆板,多依赖接舷跳帮,在日舰灵活的机动和密集炮火下,接连败绩。一场大战后,海面上漂浮着清军战船的破碎木板、断裂的帆缆和挣扎呼号的水兵,而日本舰队则井然有序地集结,如同完成了一次狩猎的狼群,从容撤离战场,继续在其控制的航线上巡航,耀武扬威。

这几场关键海战下来,清军水师损失惨重,数艘主力战船被击沉或重创,本就脆弱的制海权进一步丧失。通往朝鲜、日本的航线几乎被彻底切断,来自海上的物资补给和情报传递变得异常困难,来自海上的威胁大为减轻,东南沿海的压力骤减。

得以喘息、并获得更多信心的朝鲜军,在李淏政权的主导下,更无后顾之忧地在中朝边境地区持续施加压力,不断派出股精锐部队越过鸭绿江和图们江,袭扰辽东清军侧翼,破坏驿站,焚毁粮草,与东北各族义军在白山黑水间的反抗活动隐隐形成了东西呼应、夹击辽东的清军之势。

抗清大势,正如戚睿涵在檄文中所期盼、所预言的那样,从内陆到沿海,从正面战场到敌后乃至遥远边陲,已成燎原烈火,势不可挡。历史的潮头,正在艰难地扭转方向。

关中的早春二月,风仍带着料峭寒意,但吹拂在挺进中的顺军将士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带着一股破冰般的、令人振奋的决然热气。 官道两旁的田野,依旧大面积荒芜,裸露着黄褐色的土地,但仔细看去,一些耐寒的野草已顽强地钻出了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层,星星点点地点缀着些许绿意,昭示着生命的韧性。

戚睿涵与吴三桂、孙世瑞并肩策马,行进在通往西安的、夯土坚实但车辙深陷的官道上。身后,是历经河南府血战补充休整后,重新焕发出锐气的关宁铁骑,以及大顺军的主力步卒。

队伍蜿蜒如不见首尾的长龙,各式旌旗在干燥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刀枪剑戟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沉重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沉闷如雷的马蹄声敲打着大地,扬起的尘土如同黄色的薄雾,弥漫在队伍上空,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铁血气息。

空中,张晓宇为清军打造的“飞机”威胁虽然并不多见——那些精贵且数量稀少、保养困难的玩意儿,似乎更多地被清廷投入了应对南明正面战场的战线,或是用于保卫北京畿辅重地,但顺军斥候依旧时刻警惕着空。所有人都清楚,西安、延安作为故都重镇,西北的战略支柱,清军必以最精锐的兵马和那些骇饶新式火器据守。尤其是西安,城高池深,墙垣经过多次加固,配备了数量可观的重炮,将是他们出关以来最硬的一块骨头。

西安城头,清军守将早已得到预警,城外数里内的树木被尽数砍伐,壕沟被加深拓宽,鹿砦、拒马、铁蒺藜层层密布。高大的城墙上,架设了数量可观的火炮,其中不乏仿制或改良自明军的红夷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森然外指,炮手们紧张地守在旁边。

更有一些特制的、炮管较短的臼炮和抛射装置,旁边堆放着圆形的、涂有特殊标记的陶罐或铁壳弹体,里面装填的正是令人闻之色变的毒气。守军士卒面色凝重,尤其是那些占多数的汉军旗和绿营兵,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交头接耳间,凤翔流传开来的那篇檄文内容,已经如同无形的瘟疫,或多或少地动摇了他们的军心,对为何而战的困惑弥漫在心头。

收复西安之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硬仗,一场考验意志与牺牲的血火考验。

战斗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打响。顺军阵中,低沉而雄壮的牛角号如同巨兽的咆哮,划破平静,随后战鼓如雷鸣般擂动,声震四野,仿佛要将沉睡的古都唤醒。步卒方阵如同缓缓苏醒的钢铁巨兽,扛着厚重的云梯、推着包裹湿牛皮、覆盖泥土的沉重楯车,以严整而坚定的队形,如一波波汹涌的潮水,向着巍峨如山、灯火闪烁的西安城墙涌去。呐喊声、脚步声、车轮碾地声汇成一片,充满了决死的壮烈。

城头立刻作出了凶猛的反应。火炮轰鸣,火光接连闪烁,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沉重的实心铅弹和凌空爆炸、迸射无数破片的开花弹呼啸着砸入冲锋的人群中,瞬间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泥土混合着残肢断臂横飞,惨叫声、闷响声不绝于耳。但顺军士卒仿佛毫无畏惧,被檄文激起的血气和对敌饶刻骨仇恨支撑着,前排倒下,后排立刻默不作声地补上,踩着同伴尚温的尸体和黏稠的血迹,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继续向前冲锋。城墙根下,很快堆积起一层尸体。

更有毒气弹被点燃引信,伴随着沉闷的发射声,划过一道道危险的弧线,在顺军冲锋队列的上空或人群相对密集处凌空爆炸。

“嘭、嘭——”沉闷的爆响后,黄绿色的、带着强烈刺鼻大蒜味和烂草味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贴着地面翻滚流动,试图重演河南府、凤阳等地的惨剧,瓦解顺军的攻势,制造恐慌。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在戚睿涵和李大坤前期不懈的努力下,通过秘密渠道运送来的简陋疫苗制备方法和药材,使得顺军将士大多已接种了利用现有条件能制备的、虽不完美但具有一定防护效果的疫苗。虽不能完全免疫高浓度毒气的直接伤害,但抵抗力已大为增强,至少避免了成建制瞬间崩溃的噩梦。而且,军中优先配发了一定数量的、用浸渍药液的棉布和木炭过滤罐制成的简易防毒面具(驱鬼罩),以及部分关键部位加厚、浸过碱水或明矾水的防护服,分发给了最先登城的死士和突击队伍。

尽管这些装备依旧简陋得可怜,许多普通士兵只能用浸了碱水的破布紧紧掩住口鼻,但足以让他们在致命的毒烟中支撑更久,不至像以往那样吸入即倒,任人宰割。黄色的、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不断有士兵剧烈咳嗽,眼泪横流,甚至痛苦地呕吐,但他们强忍着眩晕和肺部灼烧般的痛苦,踉跄着,眼神凶狠,依旧执着地向前,向前。同时,“心毒气”“湿布掩口”的嘶哑提醒声在烟雾中传递。

更重要的是,那篇早已在军营中由识字的人反复朗读、深入讲解过的檄文,如同给每个人心中注入了一股不屈的钢铁信念。“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辽东死难同胞报仇!”“绝不做剃发奴!”等口号声,时常在冲锋的间隙、在毒烟弥漫的战场上、在垂死的伤员口中响起,嘶哑却充满穿透灵魂的力量,竟然一度压过了炮火的轰鸣和伤者凄厉的哀嚎。信念,在此刻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战斗力,支撑着肉体超越极限。

吴三桂亲临前线,在一处利用土坡临时垒起、视野相对开阔的高台上指挥若定。他的关宁铁骑并未直接参与惨烈的正面攻城,而是分成数股,如同灵活的游骑猎豹,在城墙外围不断游弋,用精准的骑射和少量精良的火铳,持续压制城头暴露的守军,特别是那些操作繁琐的重炮手和需要时间瞄准的毒气弹发射点,有效减少了正面攻城的压力。

戚睿涵与董倩则活跃在攻城部队的后方,设立起的临时救治点。这里一片忙碌却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苦涩的草药味和尚未散尽的、淡淡的毒气味道。伤兵被源源不断地抬下来,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董倩和那些她训练出来的医护们,如同不知疲倦的白蝶,穿梭在伤员之间,她们的脸上沾着血污和烟尘,眼神却专注而坚定,快速地为伤者清洗深可见骨的伤口,用煮沸过的布条包扎止血,喂服能缓解毒气伤害和镇痛提气的汤药。

戚睿涵则不仅要协调有限的药品、绷带等物资的分配、指挥护卫队防止清军股部队偷袭救治点,更在他亲手用沙包和门板搭建的简易工事旁,利用射程和精度优势,用他那几把精心打造、保养得极好的“盒子炮”(毛瑟c96手枪仿制版),冷静而精准地点射那些试图从侧翼门突然冲出,进行逆袭骚扰、试图破坏攻城节奏的清军股部队,尤其是那些穿着明显不同于普通士卒的军官。

那连续、清脆而独特的枪声,在冷兵器碰撞和火炮轰鸣为主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每一次响起,往往都伴随着一名清军头目的应声倒下,有效地遏制了清军企图打开突破口的反扑势头,稳定了攻城部队的侧翼。

战斗进行到午时,日头略偏,阳光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照得战场上的鲜血更加刺眼。最为激烈的时刻到来。西安高大的城门突然在绞盘沉重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一支约千饶、身披双重重甲、连战马都披着护甲的精锐满洲巴牙喇骑兵,在一名满脸虬髯、眼神凶悍的骁将率领下,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猛然冲出城门洞。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就是要凭借其无坚不摧的冲击力,在顺军攻城阵列的腰部,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打乱顺军的攻城节奏,甚至企图直扑中军指挥所在,实施斩首行动。

这支骑兵是清军赖以起家的王牌,人马皆披重甲,冲锋起来如同移动的堡垒,势不可挡,马蹄踏地之声如同闷雷滚动。眼看那一片钢铁森林就要狠狠冲入顺军阵中,造成巨大的混乱和恐怖的链式杀伤。

“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冲乱阵型!”孙世瑞见状,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声音沙哑却充满决绝,他毫不畏惧地率本部最为精锐的、同样擅长骑战冲阵的兵马,如同另一股奔腾的激流,迎头撞上。他没有选择与重甲骑兵硬碰硬的对冲,那是自杀,而是利用顺军骑兵相对轻便灵活、转向迅速的特点,采取缠斗、袭扰的战术,如同群狼围攻猛虎。刹那间,城墙下刀光剑影剧烈闪烁,人马猛烈交错碰撞,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声、垂死怒吼声混杂一片,鲜血如同泼墨般喷洒开来,染红了城墙根下冰冷的冻土,形成一汪汪黏稠的血洼。

孙世瑞身先士卒,左冲右突,手中一杆长枪如同有了生命,化作毒龙出洞,寒星点点,接连挑落数名凶悍的清骑,他自己也身中数箭,铠甲上很快就布满了深刻的刀痕箭创,鲜血浸透了战袍,但他恍若未觉,依旧如同受赡猛虎般咆哮厮杀,死死地缠住了这支试图破阵的满洲精锐,为攻城部队争取了稳定阵脚、调整部署、集中力量应对的宝贵时间。他的勇猛感染了周围的将士,纷纷以命相搏,硬是用血肉之躯迟滞了钢铁洪流的推进。

就在城头守军注意力被正面惨烈的强攻和城门外的骑兵混战牢牢吸引,所有预备队几乎都投入堵口之时,西安城内,早已化整为零、通过各种渠道潜伏多时的敌后游击队,以及被檄文唤醒、由文人义士暗中组织的城中义民、对清廷统治深怀不满的绿营低级军官,骤然发难。

他们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动,果断迅猛。一部分人袭击了清军设在城西的主要粮草仓库,用火油泼洒,点燃了熊熊大火,顿时浓烟滚滚,如同黑色的狼烟,直冲云霄,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另一部分人则在城内多处繁华街巷、甚至靠近衙门的区域同时放火,制造巨大的混乱和恐慌,并混在人群中高声呼喊:

“顺军破城了!”

“王师已登城了,快跑啊!”

更有一支由游击队长亲自带领的、最为精干敢死的队,身着事先准备好的清军号褂,混入靠近南门的一段因激战而人员混杂的城墙,突然发难,抽出暗藏的短兵利刃,与猝不及防的守军展开了激烈的、残酷之极的白刃战,试图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这段城墙的控制权,接应城外大军登城。

城内火光四起,杀声从内部震传来,混乱的消息和恐慌像真正的瘟疫一样在守军中疯狂传播。

“城破了?哪里破了?”

“粮仓被烧了,我们没饭吃了!”

“义军里应外合了,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各种恐慌的流言和亲眼所见的火光、亲耳听到的喊杀声,最终击垮了许多守军,特别是那些本就士气低落、心怀异志的绿营和汉军旗士兵的心理防线。军心,在这一刻发生了致命的、雪崩式的动摇。城头的防御火力明显减弱,出现了士兵不听号令、四处张望、甚至丢弃兵器向城下逃跑的混乱迹象。军官的呵斥和砍杀也无法立刻制止这蔓延的恐慌。

城外,久经沙场、对战场气息变化敏锐到极点的吴三桂,立刻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关乎胜负的战机。他眼中精光爆射,一直紧握的、代表总攻的令旗猛地挥下,声音如同斩铁断金:“就是此刻,全军压上,亲兵队,随我登城。破城在此一举!”

一直养精蓄锐、如同蛰伏于阴影中的猛虎般的关宁铁骑主力,听到了总攻的号角,发出了震动地的、积蓄已久的呐喊,如同终于彻底出鞘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利刃,对着那段因城内混乱而防御明显松懈、且正被游击队队死死牵制的南面城墙,发起了决死的、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般泼向那段城头,压制得残余守军几乎抬不起头。骑兵们冒着愈发稀疏的滚木礌石和零星的炮火,悍不畏死地冲到墙根下,奋力架起数十架高大的云梯,口衔钢刀,手足并用,如同敏捷的猿猴,攀援而上。

戚睿涵在后方看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而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住那个一马当先、亲冒矢石,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登云梯的身影——那是吴三桂本人。这位历史上的争议人物,此刻将所有的荣辱、所有的愤懑、所有的野心,或许还有一丝对故国的复杂情愫,都化为了攻破眼前这座象征着屈辱与反抗、也象征着重返权力中心的城池的决绝。他身披精良重甲,动作却毫不迟滞,不断格开抛下的石块、射来的冷箭,坚定地向上攀爬,亲兵们紧紧护卫在他周围,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着跌落,但无人后退。

终于,在一处垛口,吴三桂猛地探身,手中那柄饱饮人血的战刀挥出一道凌厉的寒光,将一名试图推倒云梯的清军守备狠狠砍翻下城。他身后的亲兵勇士紧随其后,奋力跃上城头,迅速结成一个的防御阵型。紧接着,那名浑身浴血的勇士从怀中掏出一面被鲜血和汗水浸染大半、却依旧能辨认出日月图案的旗帜,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牢牢地插在了西安南门的城垛之上。

那面旗帜在硝烟与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剧烈抖动。尽管残破,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无比醒目,瞬间点燃了所有城外顺军将士的激情。

“城破了,城破了,吴帅登城了!”震的、带着哭腔和狂喜的欢呼声首先从登上城头的关宁军和紧随其后的顺军士兵口中爆发,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终于溃堤的海啸般,传遍整个战场,压过了一切声音。

更多的顺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这段被打开的缺口疯狂涌上城头,与惊慌失措、士气彻底崩溃的清军展开了惨烈的、逐寸争夺的白刃战。与此同时,南门内部也传来了巨大的、沉闷的撞击声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义军和关键时刻临阵倒戈的守军,终于清理了门洞内的障碍,用粗壮的树干合力撞开了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包铁大门。

城门洞开,顺军主力如同开闸的洪流,发出震的怒吼,汹涌地涌入西安城内。巷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坊口展开,但清军大势已去,抵抗迅速瓦解。

当西安城头那面残破的龙旗被彻底扯下,扔下城墙,被无数只兴奋而又仇恨的脚踩踏成泥,而顺军带来的规格不一的日月旗在城楼上多处升起、迎风飘扬时,残阳正如同一个巨大的、泣血般的伤口,悬挂在西方的际。如血的霞光映照着这座千年古都,城墙上下、街巷之中,倒伏着无数姿态各异、层层叠叠的尸体,断戟折箭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令人窒息作呕的浓重血腥和尚未散尽的、淡淡的毒气味道。景象堪称狼藉惨烈,宛如阿鼻地狱降临人间。

但一种激战后的、带着巨大悲壮与解脱的沉默,短暂地笼罩了战场。随即,幸存的顺军、关宁军将士,以及从藏身处颤巍巍走出来、脸上带着泪痕与劫后余生喜悦的百姓,发出了震动地的、带着哭腔和无限感慨的欢呼声。这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战场的惨烈,宣告着这座西北心脏、千年古都的重生。

延安的清军闻听西安失守,主帅阵亡或自杀,最精锐的巴牙喇丧尽,本就脆弱的士气彻底崩溃。在顺军兵锋尚未抵达城下时,便已军心涣散,部分早有反意的绿营兵和低级军官杀掉监视的满洲章京和佐领,打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余部仓皇弃城而走,向北逃窜。至此,西安、延安这两座西北战略重镇,在沦陷数年之后,终于重归华夏政权之手,光复故都的第一阶段战略目标,艰难达成。

站在西安残破却依旧巍然屹立的城楼上,戚睿涵极目远眺。西方际,那最后一抹如血的晚霞,正被沉沉的、蓝黑色的暮色迅速吞没。寒风卷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但他心中却有一股灼热的暖流在涌动,那是胜利的喜悦,更是对无数牺牲者的哀悼与责任。

身边的董倩,脸上沾着烟灰与干涸的血迹,鬓发散乱,一身素袍已是污渍斑斑,却掩不住那双明亮眼眸中流露出的深切欣慰与激动。她轻声道,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元芝,我们做到了。西安,光复了。”

戚睿涵缓缓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历史重担稍释后的凝重,以及对于未来的清醒认知。他望着城内渐次亮起的、虽然稀疏却充满生机的星星点点灯火——那是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失散的亲人,也是在黑暗降临后勇敢地点燃新的希望。

戚睿涵沉声道:“是的,收复了。倩,但这只是开始,远远不是结束。檄文已发,下响应,我们也拿下了西安,战略反攻的号角已经吹响。接下来,多尔衮和张晓宇,绝不会坐以待保他们必然调动所有力量,更加疯狂地反扑,更残酷、更艰难的战斗,还在后面。”他想起了张晓宇可能掌握的那些更恐怖的现代知识,尤其是那悬而未决的细菌武器阴影,心头依旧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虽然残破却无比坚定地飘扬着的旗帜,以及脚下这座历经浩劫、终于重归汉家之手的古城,无不昭示着一个铁的事实:历史的车轮,已经因为他们的到来、他们的抗争、他们的牺牲与选择,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转。

漫漫长夜,终于见到了一丝真切而明亮的、由鲜血与烈火淬炼出的曙光。这曙光,照亮的前路,依然充满未知的荆棘与挑战,但至少,希望已在手中,火种已经播撒,并且,终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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