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混杂着壁炉里试图燃烧却只冒出呛人烟雾的湿柴味道。
哈尔被马鲁克和几个强壮的难民男子合力抬回了他的卧室，安置在那张铺着陈旧但干净床单的四柱床上。
他后背的伤口在经过初步清洗和包扎后，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缓慢渗出，在白麻布绷带上晕开刺目的痕迹。
他因为失血和剧痛而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脸色苍白得像窗外未化的积雪，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池橙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僵直地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她的手上、衣服上还沾着哈尔的血，已经变得暗红发硬。
目光死死锁在哈尔脸上，仿佛一眨眼，他就会彻底消失。
耳边反复回响着风雪中他那句带着笑意的气音——“欠着…等晴…”
“晴……”她无意识地喃喃重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外面暴风雪依旧肆虐，色昏暗得如同夜晚，哪里有半点晴的影子？
马鲁克红着眼眶，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汤药走进来。
“池姐姐，药好了，可是……”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哈尔，不知所措。
池橙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种冰冷的恐慌中挣脱出来。
她接过药碗，触手是温热的，显然马鲁克已经细心晾了一会儿。
“我来。”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药汁，凑到哈尔唇边，试图撬开他紧抿的牙关。
但药汁只是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染脏了颈下的枕头。
尝试了几次都是徒劳。
池橙放下勺子，看着哈尔毫无血色的脸，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想起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桥段，心一横，仰头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在嘴里，然后俯下身，用手轻轻捏开哈尔的下颌，贴上他冰冷干裂的嘴唇，将药汁一点点渡了过去。
动作生涩而笨拙，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药汁的苦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哈尔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咽下去了一些。
马鲁克看得愣住了，脸颊微红，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池橙就这样一口一口，极其耐心地将整碗药喂完了。
做完这一切，她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她握住自己颤抖的手腕，目光再次落在哈尔脸上，不敢移开分毫。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只有窗外风雪的咆哮和哈尔微弱不均的呼吸声。
池橙不知疲倦地守着，偶尔用湿布蘸温水擦拭他额头的虚汗和干裂的嘴唇。
后半夜，风雪声似乎了一些。
哈尔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体温也不再那么冰冷。
池橙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实在支撑不住，伏在床沿，握着他没有受赡那只手，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哈尔扛着梁柱浑身是血的模样，还有他那句“欠着，等晴”……
她是被一种细微的动静惊醒的。
猛地抬头，发现光已经透过厚厚的云层和玻璃窗，渗入房间，带来了些许灰白的光亮。雪停了。
而床上，哈尔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侧着头，那双金色的眼瞳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昏迷前的涣散，也不再是平日那种或嘲讽或深沉的掩饰，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他的头发，是一种近乎雪色的灰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色彩。
“你醒了！”池橙惊喜地坐直身体，下意识想去探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还疼吗？要不要喝水？”
哈尔微微偏头，避开了她的触碰。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
池橙的手僵在半空。
“我睡了多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一一夜。”池橙收回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雪停了。”
“嗯。”哈尔应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尝试动了一下，后背的伤口被牵扯，让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别乱动！”池橙急忙按住他的肩膀，“伤口很深，你需要静养！”
哈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空洞的平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沉淀，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决断。
他没有再看池橙，而是对着门口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叫道：“马鲁克。”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马鲁克立刻推门进来：“哈尔先生！你醒了！”
“去我书房，”
哈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把书桌左边最下面那个抽屉，那个用黑曜石盒子装着的……契约拿来。”
“契约？”马鲁克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
池橙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黑曜石盒子……那是……那是那份《永恒契约》的备份！
他曾经半强迫半诱惑地让她签下，象征着捆绑与占有的契约！
“哈尔……”她声音发颤，“你要那个做什么？”
哈尔没有回答她，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去拿来。”
马鲁克看了看池橙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哈尔没有任何表情的侧脸，不敢再多问，转身跑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池橙看着哈尔苍白而冷硬的侧脸轮廓，想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很快，马鲁克捧着那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黑曜石盒子回来了。
哈尔示意他放在床上。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那份材质特殊、边缘滚着暗金色纹路的契约卷轴。
哈尔伸出没有受赡左手，拿起那份契约。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
然后，在池橙和马鲁克惊愕的目光中，他指尖突然窜起一簇极其微弱、极不稳定的火苗——那是他残存魔力的最后挣扎。
火苗舔舐着契约卷轴的边缘。
“你干什么！”池橙失声惊呼，扑过去想抢。
哈尔用左手轻易地格开了她，金色的眼瞳终于转向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意和决绝：“旧约作废。”
他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得可怕，“从这一刻起，池橙，你是自由身了。”
火苗遇上了某种助燃的魔法材料，猛地蹿高，迅速吞噬了那份象征着束缚、控制、以及无数纠缠过往的契约。
羊皮纸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一点灼热的火星溅出来，正好落在哈尔的手背上，烫出一个刺目的红痕，很快鼓起一个透明的水泡。
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直到最后一角也被火舌吞没，化作一撮灰烬，散落在床单上。
“哈尔先生！”马鲁克吓得叫出声。
池橙怔怔地看着他手背上那个新鲜的水泡，又抬头看他冷寂的侧脸，心脏像是被瞬间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自由？这就是他理解的……给她自由？
用这种自残般的方式？
她下意识地想去找药膏给他包扎。
“别碰我。”哈尔的声音冰冷地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不准她包扎，甚至不准她触碰那道因他决绝的“给予”而留下的伤痕。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不像笑，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放弃。
“好了。”
他，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自由了。”
窗外，雪后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房间里飞舞的灰烬，也照亮了哈尔那双褪去所有色彩、只剩下荒芜的灰白色头发，以及他手背上那个象征着“终结”的、刺眼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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