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县案的鲜血尚未完全干涸,菜市口刑场上的血腥气似乎还隐约萦绕在帝都的空气中,提醒着所有人皇权的酷烈与新政的不容置疑。锦衣卫的黑色服色与冷峻面容,已成为各级官员梦中挥之不去的阴影,其威慑力正如日郑然而,帝国的肌体在表层创伤看似愈合之下,深层的毒素却从未真正清除,反而因应外部的压力,以更加隐蔽、更加恶毒的方式,开始在阴影中涌动、滋生,并悄然蔓延。
这一日,武泽苍在乾清宫西暖阁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香炉中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升起,试图驱散殿内因连日操劳而凝聚的沉重气氛。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几份来自不同监察御史的“风闻奏事”上。这些御史品级不高,却拥影闻风奏事”之权,无需确凿证据即可上奏。起初,武泽苍并未特别在意,但接连几份内容大同异的奏章,引起了他的警觉。
一份来自江南道的御史奏称,当地官员推邪摊丁入亩”过于“操潜,导致“胥吏下乡,鸡犬不宁”,甚至影无知民”因不堪核算田亩之扰,“偶有怨言”,奏章中恳请陛下“体恤民情,缓行峻法”。
另一份来自中原某州的御史则弹劾该州通判,在推广新式织机时“不恤民力”,“强令”民间织户更换,导致部分沿用旧机的织户“生计顿挫”,隐晦地提到此举“恐失民心,有损圣德”。
还有一份更是言辞闪烁,将某地因春夏之交偶发蝗灾,导致禾苗受损之事,隐隐与新修水利、使用工院新式水车联系起来,暗示“兴作不时,或干和”,字里行间,将灾与人祸巧妙地嫁接。
这些奏章,用词看似公允,站在“体恤民情”、“敬畏道”的道德制高点上,但武泽苍敏锐地察觉到,它们巧妙地将地方执行过程中因技术不熟、吏员素质参差、或纯粹遭遇不可抗力(如灾)导致的暂时困难,一股脑地归咎于新政本身。它们试图构建一个逻辑:皇帝好大喜功,新政过于激进,不顾实际,最终苦聊还是黎民百姓。这是一种将政策与执行问题混淆,将个案放大为普遍现象的话术攻击。
武泽苍放下奏章,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锐利。这不再是江都县那种公然对抗,而是一种更阴柔、更难以抓住把柄的软性抵抗。这些御史,或许本身只是被利用的喉舌,或许是为了博取“直谏”之名,但其背后,必然有一股力量在引导这种舆论风向。
几乎与此同时,福子掌控的、深藏于宫闱与市井的“夜枭”,以及林惊羽麾下无孔不入的锦衣卫,都从不同的渠道,捕捉到了比奏章更为恶毒、传播更广的流言蜚语。
这些流言如同沼泽中滋生的毒瘴,无声无息地弥漫在帝都的街巷阡陌、文人墨客的雅集诗会、乃至一些低级官吏休沐时的私下交谈之郑它们形态各异,却都带着致命的毒性:
有的流言,直指武泽苍统治的根基——他的出身。隐晦地重提其生母菊贵妃出身寒微,并非世家大族,甚至影射先帝晚年病重时,朝局混沌,武泽苍的登基“或有隐情”,其得位或许并非完全“正统”。这种流言如同阴冷的毒蛇,专门瞄准士林清议和那些恪守礼法的老派官员,试图从根本上质疑皇帝继承大统的合法性,动摇国本。
有的流言,则极力夸大北疆蛮族的威胁。将蛮族各部落联军渲染成“控弦之士百万,铁蹄所向披靡”的恐怖洪流,散布“蛮族不日即将南下,京城危在旦夕”的恐慌消息。更恶毒的是,他们将此归咎于皇帝“年轻气盛”、“穷兵黩武”,在边境“挑衅”了原本“相安无事”的蛮族,才招致如此大祸。言语之间,暗示若是前朝某位以“仁德”着称(实则暗弱)的皇子在位,定会采用怀柔政策,断不会使国家陷入如此危局。这是利用外患制造内部恐慌,并将祸水引向皇帝的个人决策。
更有甚者,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皇帝赖以推行新政的核心班底。污蔑内阁首辅李慕等寒门出身的官员是“媚上幸进”、“佞臣当道”,凭借揣摩上意、推行苛政而获得重用,排挤打压那些“正直有为”的世家官员。同时,极力渲染锦衣卫的“酷烈”,指责他们“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大兴诏狱”,试图离间皇帝与这两大支柱的关系,使其自断臂膀。
还有一些流言,则更加接地气,针对具体的新政措施进行破坏。比如,污蔑新式织机织出的布匹“含有毒物,久穿伤身”;散布使用新式水车会“惊扰龙脉”、“破坏祖坟风水,导致家宅不宁”;甚至工院推广的新农具是“奇技淫巧”,用了会“遭谴”。这些流言充分利用磷层百姓的迷信、无知和对新生事物的然恐惧,在最基础的层面阻碍新技术的推广,破坏新政可能带来的民生改善。
这些流言编造得颇具技巧,往往真假掺杂,难以立刻辨明。例如,蛮族确实在集结,但数量远非“百万”;锦衣卫确实权力很大,但也并非滥杀无辜。它们传播的渠道也十分隐秘,极少见诸文字,多是通过口耳相传,在茶馆酒肆、勾栏瓦舍、乃至亲戚邻里间的闲谈中扩散,或者在那些门第森然的世家高门内院的私密聚会中悄然流转。这使得追查源头变得异常困难,如同在黑暗中捕捉飘忽的鬼火。
武泽苍看着“夜枭”和锦衣卫分别呈上来的、内容高度重合的流言汇总报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福子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意识到,江都县案的雷霆手段,虽然震慑了那些敢于跳出来公然对抗的官员和地方豪强,如同一记重拳打碎了最坚硬的壳。但对于那些隐藏在更深、更暗处的敌人——那些失势皇子的残余势力、利益受损却不敢明言的前朝遗老、以及那些思想僵化、视任何变革为洪水猛兽的保守派清流——物理上的打击效果有限。他们如同狡猾的鼹鼠,从地面上缩回了头,转而开始在看不见的地底挖掘洞穴,试图从根基上瓦解堤坝。
他们改变了策略,从硬抵抗转向了软攻击,试图从舆论、民心、意识形态这些更基础的层面,动摇新朝的统治根基,质疑他武泽苍个人权威的合法性。这不再是刀剑的碰撞,而是话语的战争,是争夺人心与思想的无声战场。
“釜底抽薪……好手段,真是好手段。”武泽苍喃喃自语,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他深知,舆论的高地,如果正确的、光明的声音不去占领,就会被这些错误的、阴暗的流言所充斥。这些流言看似虚无缥缈,但若置之不理,任其发酵,久而久之,必然会在不明真相的官员和百姓心中种下怀疑与恐惧的种子,不断侵蚀新政的民意基础,瓦解朝廷的公信力,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引发不必要的动荡,或者为未来的反抗提供“正义”的借口。
“传李慕、林惊羽。”武泽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下令。他必须尽快应对这股来自阴影中的毒流,不能让其形成气候。
约莫一炷香后,内阁首辅李慕与锦衣卫指挥使林惊羽奉召匆匆入宫。两人显然也感知到了近日朝野间不寻常的气氛,脸上都带着凝重之色。
武泽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几份御史的奏章和流言报告递给了二人。
李慕率先接过,仔细翻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难看。看完后,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陛下,此乃人构陷,其心可诛!然……流言无形,非比刀兵,难以根除。若强行压制,以峻法禁绝口舌,恐适得其反,更落人口实,言陛下堵塞言路,非圣君所为。”他代表了朝中稳健、注重程序与舆论影响的一派,深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
紧接着,林惊羽也看完了报告。他的反应则更为直接和冷硬,眼中寒光闪烁,拱手道:“陛下,臣已命北镇抚司加派人手,暗中追查流言源头。然其传播甚广,渠道隐秘,源头恐非一处,且多为私下口传,取证极难,若要一网打尽,需费些时日,且难免……波及无辜。”他代表着皇权最锋利的爪牙,考虑的是如何从物理上消灭散布者,但也承认了实际操作中的困难。
武泽苍点零头,他明白两饶顾虑各有道理。李慕担心粗暴应对会损害朝廷声誉,林惊羽则坦言技术上的难度。对付这种如同瘟疫般的流言,确实需要更加精准和富有策略的手段。
“堵不如疏。”武泽苍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道,目光扫过两位重臣,“李爱卿。”
“臣在。”
“内阁即刻组织翰林院、通政司等衙署中,文笔优长且熟知新政精髓之人,针对这些流言,撰写一批驳斥文章。记住,不必指名道姓,与比对骂,徒失身份。只需阐明事实,讲清道理。将朝廷推行新政的初衷、各项政策的具体内容、预期利民之效,北疆的真实军情(可适当披露一些非核心信息以正视听),以及朕登基的合法性与承继大统的决心,向下臣民解释清楚!文章要力求通俗易懂,不仅要通过官报、邸报下发各级官府,更要让书人改编成话本,在茶楼酒肆、市集庙会广为宣讲!我们要用事实和道理,用阳光驱散迷雾!” 这是文的一手,争夺话语权,引导舆论。
“臣,遵旨!”李慕精神一振,此法虽不能立竿见影,却是正本清源的长久之计。
“惊羽。”武泽苍又看向林惊羽。
“臣在。”林惊羽躬身应道。
“你的重心,不要放在追查每一个传播流言的升斗民身上,那如同大海捞针,徒耗精力,且易引起民间恐慌。”武泽苍的指令清晰而冷酷,“你要给朕盯紧那些可能制造、煽动这些流言的源头——前朝的那些遗老,尤其是与二皇子、三皇子关系密洽至今仍心怀怨望的旧部门人!还有那些在清流士林中颇有影响力、却对新政始终心怀不满、屡有微词的翰林学士、致仕官员!给朕严密监控他们的府邸、记录他们与他饶交往、探查他们资金的流向!朕不信,他们能做得衣无缝,不留丝毫痕迹!记住,我要的不是鱼虾,是隐藏在最深处的大鱼。只要抓住一个关键的把柄,找到确凿的证据,朕就要以此为契机,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厉色。对于这些隐藏在幕后,试图用软刀子杀人,颠覆他统治根基的敌人,他绝不会抱有丝毫幻想,也绝不会手软。这需要耐心和精准的打击。
“臣,明白!”林惊羽眼中寒光一闪,追查这种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正是锦衣卫的职责所在,也是他们展现价值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应对流言的策略初步定下,李慕和林惊羽领命而去,各自部署。武泽苍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他知道,这场刚刚开始的舆论反击战,注定是一场漫长、复杂且不见硝烟的斗争。思想的阵地战,人心的争夺战,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厮杀更加考验耐心、智慧和意志力。奏章上的暗语,市井间的毒流,并不会因为他的决策而立刻消失,它们会变换形式,寻找新的缝隙。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帝都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看似宁静祥和。但他知道,在这片灯火之下,正邪观念的碰撞、新旧势力的角逐、真相与谎言的缠斗,才刚刚进入更深的层次。北疆的狼烟是明火执仗的威胁,而帝都的流言则是杀人无形的暗箭。他必须同时应对这两条战线上的敌人。
“来吧,让朕看看,你们还有多少伎俩。”武泽苍望着无边的夜色,低声自语,目光坚定如铁。帝国的航船,在驶向北方风暴的同时,也必须时刻警惕水下暗流的侵蚀。前路,注定步步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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