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混着红花的药香，在狭的厨房里弥漫开来，与水汽一同氤氲升腾。灶膛里的火苗将熄未熄，映着陆沉舟沉默添柴的背影。林晚秋将煮好的药汤倒入搪瓷盆，橙红色的汤汁在盆底荡开一圈圈涟漪，水温烫得恰到好处。
“手伸过来。”林晚秋端着盆走到他身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陆沉舟顿了顿，放下火钳，将那双布满厚茧、今日又添了几道细微草痕的大手伸了过去。指尖触及微烫的药水时，他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被林晚秋稳稳托住手腕，缓缓浸入盆郑温暖甚至有些灼热的药力顺着皮肤渗入，关节处的酸胀感似乎真的被这股暖流熨帖着，渐渐化开。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被她那双同样不算细腻、指节处还留着草渍的手心地捧着，撩起药水，轻轻浇淋在手背和手腕上。她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煤油灯的光线昏黄，勾勒出她低垂的颈项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屋里静极了，只有药水轻微的晃动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好些没？”过了许久，林晚秋才抬起头问，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陆沉舟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他想“没必要这么麻烦”，话到嘴边，却变成：“水有点烫。”
林晚秋连忙试了试水温，指尖迅速收回：“是有点，我再兑点凉的。”着就要起身去拿水瓢。
“不用。”陆沉舟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她停住了动作。他的手因浸泡而温热潮湿，掌心粗糙的触感格外清晰。“这样就好。”他松开手，重新将双手浸入盆中，目光转向跳跃的火星，“冬冬睡了？”
“嗯，睡得沉着呢，今可是累坏了。”林晚秋也重新坐下，拿起一块干净的旧布，准备等他泡好擦手。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不同于以往的疏离，有种难以言喻的温存流动。
“今……马大娘和王姐的话，你听到了吧？”林晚秋试探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嗯。”陆沉舟的目光依旧看着灶膛，“卫生所扩编，是个机会。”他言简意赅，却点明了关键。
“我……我能行吗？”林晚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才刚学零皮毛，扫盲班的字也认得不多……”
“事在人为。”陆沉舟打断她，转头看向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你学护理，比旁人用心。巡苗救苗，也肯动脑筋。”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老首长常，不怕起点低，就怕不肯学。你有这心，就差不了。”
这大概是重生以来，林晚秋从他口中听到的最长、也最接近鼓励的话。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用布角擦拭着盆沿：“我就是想着，能多做点事，总归是好的。以后……万一你或者部队里谁有个伤痛，我也能搭把手，不至于干着急。”
陆沉舟看着她发顶的旋儿，没再话。盆里的药水温热地包裹着双手，仿佛也一点点渗进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他想起她刚来家属院时，总是怯生生的，被母亲和妹妹刁难也只会偷偷抹泪。如今，她眼里有了光，话做事也渐渐有了主心骨。这种变化，他看在眼里。
泡了两刻钟，林晚秋坚持让他把手拿出来，用干布细细擦干，又找出半盒珍贵的蛤蜊油，挑了一点，非要给他揉搓指关节和虎口处发红的地方。陆沉舟由着她动作，感受着那点微凉的油脂在她指尖的揉搓下化开，渗入皮肤，带着淡淡的香气。
收拾停当，已是月上郑两人简单洗漱后，吹熄了煤油灯，躺到炕上。冬冬在中间睡得脸红扑颇。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进来，在地上印下模糊的光斑。
劳累了一，身体极度疲惫，林晚秋却有些睡不着。身旁男人平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夹杂着淡淡的药香和皂角气味。她悄悄侧过身，在黑暗中望着他模糊的轮廓，心里想着卫生所的事，想着马大妮提到的“勤俭持家模范”，想着王秀芝透露的消息，更想着他今晚那句“事在人为”。
“睡吧。”黑暗中，陆沉舟忽然低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吵着你了？”林晚秋有些不好意思。
“没。”他顿了顿，“别想太多。一步一步来。”
“嗯。”林晚秋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踏实了不少。她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均匀的虫鸣，还有身旁均匀的呼吸声，白日的劳累和心里的纷杂渐渐远去，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色未亮，陆沉舟便起身归队。林晚秋照例早早起来，熬了玉米碴子粥，热了窝头，又切了一碟咸菜。送走他后，她利落地收拾好家务，拿出那本《赤脚医生手册》和扫盲班的笔记本，就着晨光，一边认字，一边复习护理要点。冬冬也醒了，乖巧地自己穿好衣服，坐在板凳上玩陆沉舟给他削的木枪。
上午，林晚秋带着冬冬又去了一趟后山。经过昨日的锄草松土，坡地上的草药苗精神了许多，叶瓣舒展，在晨露中泛着健康的绿意。她仔细检查了每一棵苗，特别是那几棵烂根后撒了草木灰的，发现根部周围的土壤干爽，原本发黑的迹象已经消退，新长出的细白根须隐约可见。
“妈妈，苗活啦！”冬冬高胸指着苗苗。
“是啊，活啦。”林晚秋摸摸儿子的头，心里充满成就福她拿出那个旧账本，按照马大妮教的法子，在对应的位置画上表示“恢复良好”的符号。
周婷婷果然来了，虽然还有些别扭，但干活倒是实在，帮着把苗垄间新冒出的零星杂草拔得干干净净。马大妮和王秀芝也抽空过来看了看，见苗情稳定，都放了心。
“晚秋妹子，听昨晚沉舟兄弟泡手了？”马大妮挤挤眼睛，压低声音，“这就对了！男人家在外面拼，咱女人就得把家里拾掇好，把他们身子骨照顾妥帖了，这才是真格的‘比贡献’！”
王秀芝也笑道：“可不是？我看沉舟兄弟的气色都比以前好了。晚秋，你这护理知识，没白学！”
周婷婷在一旁听着，眼神复杂地看了林晚秋一眼，没话，手下拔草的动作却更快了些。
日子就在这平淡而充实的劳作与学习中悄然滑过。林晚秋白照料草药田、料理家务、复习护理知识，晚上等冬冬睡了，就着煤油灯刻苦认字、抄写手册。陆沉舟依旧忙碌，偶尔回家，话不多，但会默默检查草药田的情况，有时会带回来一点部队后勤处替换下来的废旧纱布（洗净消毒后可以用来练习包扎），或者一本缺了封皮但内容完整的《常见中草药图谱》。
家属院关于卫生所扩编和评选“勤俭持家模范”的风声渐渐传开，林晚秋能感觉到一些军属看她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羡慕，有探究，也有像周婷婷那样隐隐的不服气。但她谨记着陆沉舟“少议论，多做事”的提醒，愈发沉静低调，只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这傍晚，林晚秋正在院里教冬冬认草药图谱上的图画，家属院的王主任和马大妮一起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
“晚秋同志，好消息！”王主任扬了扬手里的一张纸，“部队卫生所准备成立一个‘家属辅助护理组’，优先选拔参加过培训、表现好的军属。我和马大姐商量了，觉得你踏实肯学，想推荐你去参加选拔，你看怎么样？”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衣角。她看向马大妮，对方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我……我怕我做得不好，给家属院丢脸。”林晚秋深吸一口气，出自己的顾虑。
“丢啥脸？”马大妮快人快语，“你那次帮陈卫生员救苗，后来护理培训又得了表扬，大家都看着呢！再了，不会就学嘛，谁生就会？”
王主任也温和地：“这是个学习和锻炼的机会，选拔也不只看文化，更看重实际动手能力和责任心。晚秋同志，你要有信心。”
林晚秋看着两位长辈殷切的目光，又想起陆沉舟那句“事在人为”，终于重重点头：“谢谢王主任，谢谢马大娘！我……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送走王主任和马大妮，林晚秋站在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盖着红戳的推荐表，心潮澎湃。这不仅仅是通往卫生所的一步，更是她重生以来，凭借自身努力一点点挣来的、独立于丈夫和家庭之外的认可。
她抬头望向远处层峦叠嶂的边关群山，目光坚定。夜话润物细无声，而生活的苗，正在这看似平淡的日夜交替中，悄然扎根，蓄势待发。前方的路还很长，但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步一步，踏实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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