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慧揣着那只渐渐回暖的山雀，脚步比去时坚定了几分，径直又回到了旧仓库。程秋霞见状，心里有了谱，没跟太紧，只在外面等着。
仓库里，铃铛依旧蜷缩在角落，但怀里那个玉米饼子已经不见了，显然是吃掉了。听到脚步声靠近警惕地抬起头，乱发下的眼睛盯着去而复返的张盛慧。
张盛慧走到面前，蹲了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些，尽管还带着沙哑：“孩子，我叫张盛慧，是这屯子里的人。我……我儿子前阵子也没了。”她顿了顿，压下喉头的哽咽，“你要是……要是没地方去，愿意跟我回家吗？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铃铛没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张盛慧的眼睛，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仓库里其他逃荒的人也屏息看着这边。过了好一会儿，铃铛才用极的、带着点嘶哑的声音问：“……跟你走了……以后，我要是……要是不听话，你会……会把我卖了吗？”铃铛记得逃荒路上，听过有人卖孩子换粮食。
张盛慧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语气很肯定：“不卖。我张盛慧再难，也不干那缺德事。俺们屯子也没人干这缺德事。”
铃铛似乎松了口气，但又紧接着问，声音更低了：“那……你会打我吗？往死里打那种？”见过村里有些后爹后妈打孩子打得狠极了。
张盛慧看着这孩子戒备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心里酸涩，她没选择漂亮话哄，而是实话实：“你要是真淘气，犯了错，该管教的时候，我肯定会打。手心，或者屁股，让你长记性。但是，”她加重了语气，“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你，更不会往死里打，那不叫管教，那叫作孽。”
这话完，旁边几个逃荒的妇女都暗自点头，觉得这话实在。真要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句不打，那才叫骗人呢。铃铛听完，乱发下的脑袋似乎点零，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我跟你走。”
张盛慧心里一块大石头落霖，脱下自己的围脖帽子给铃铛戴好，伸出手：“走吧，家去。”铃铛犹豫了一下，把自己脏兮兮、冰凉冻得通红的手，放进了张盛慧那同样粗糙却带着温热的手掌里。
张盛慧跟领头的逃荒老者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这孩子就留在我这了，你们有空来看看，以后就是亲戚了。”
“哎，好好，铃铛以后要听……听话啊。我们安顿好了就来看你啊。”
“嗯。”
二人就在一片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仓库。程秋霞在外面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消息像长了腿，立刻传遍了屯子。
“张盛慧真把那个咬饶崽子领回家啦？”
“哎哟，这可真是……一个敢领，一个敢跟。”
“不是亲生的能行吗。”
“不是亲生的咋啦，那孩子看着也不大，用心养都能眼熟。”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孩子挺凶的…万一那孩子养大了，亲戚找上门了呢。”
“啧，她张盛慧是个省心的主？她可不是个软柿子。以后走着看吧。”
张盛慧没理会议论，直接把铃铛领回了家。一进门，她就对程秋霞和李风花几个闻讯赶来的妇女：“嫂子，麻烦你们搭把手，烧点热水，给孩子好好洗洗，这身上都馊了。”
“哎，这就弄！”程秋霞立刻应下。
几个女人忙活起来，烧水的烧水，找旧衣服的找旧衣服。张盛慧家里那个大木盆被搬了出来，兑好了温水。铃铛一开始还很害羞，死死抓着破衣服不肯脱，直到张盛慧柔声：“不洗洗干净，身上该长虱子了，痒得很。”她这才扭扭捏捏地脱了那身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
“哎妈呀！是个丫头！”李风花惊呼。“嘿，张盛慧，你有闺女了。”
热水一浇，厚厚的污垢被搓下来，盆里的水很快就浑了。几个女人轮流上手，搓下来的“皴”能团成球。等到换了三盆水，身上总算露出原本的肤色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乱糟糟的头发被洗干净梳通后，竟然露出了一个清秀的脸，虽然瘦得脱形，但眉眼能看出来，是个姑娘。
“嗯？长的不孬啊。”
王淑芬也笑了：“可不是嘛！洗干净了还挺俊！”
程秋霞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笑：“盛慧，你这也捡了个闺女回来啊。”
张盛慧看着那个被热水蒸得脸通红、怯生生看着自己的丫头，心里百感交集，是闺女也好，子也罢，总归是个孩子。
“对，我有闺女了。”
正好这时，郑卫国听人领回来了，也过来看看情况，一进门就被几个妇女围住了。
“卫国你可来了！看看，盛慧捡了个闺女！”
“这丫头得赶紧上户口啊。”
“就是，正好跟咱屯子这一批到时候该登记的孩子一起办了。”
郑卫国看着那个洗干净后明显是个老实女孩的铃铛，又看看眼神里多零活气的张盛慧，挠了挠头，也笑了：“行！这事儿我看行，等路通了，公社那边手续能办了，就一起把户口上了。正好屯子里好些娃也都到岁数了，一块儿办，省事儿。”
“哎呦，那屯子里的孩子们得起大名了。”
铃铛，现在应该是张盛慧的闺女了，听着大人们的议论，虽然不太懂“上户口”是啥，但能感觉到周围是善意的、热闹的。她偷偷抬起眼，看了看正低头给她穿一件不知从谁家找来的、虽然旧但干净暖和的棉袄的张盛慧，声地、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妈？”
张盛慧给她系扣子的手猛地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她重重地“嗯”了一声，“妈给你擦头发。”
窗外，快黑了，但张盛慧家里，却因为多了个丫头，显得格外温暖亮堂。飞飞听铃铛洗干净了是个姐姐，跑来看热闹，扒着门框瞅着，觉得这个新姐姐洗干净了真好看。屯子里关于张盛慧捡了个“咬人闺女”的议论，也渐渐变成了对她往后日子有了指望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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