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李元芳按在刀柄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看向薇月的目光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更深的警惕。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武功高强、心思缜密，竟还有着如此……骇人听闻的见解！谈论皇权归属，妄议下未来，这已不是简单的“弃暗投明”，其心其志，恐怕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要庞大和复杂得多。
狄仁杰终于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他缓缓坐直身体，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此刻如同最深沉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他没有对薇月那番关于“未来”的惊世言论做出直接评价，而是将话题拉回到了更实际、也更紧迫的层面。
“薇月姑娘，”狄仁杰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你的‘投名状’，无论是钱长老的线索，还是你方才所言，都确实……分量十足，出乎本阁的预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的玉佩和纸卷，继续道：“然而，信任并非一蹴而就。你身份特殊，过往复杂，仅凭言辞，尚不足以取信于人。本阁需要看到更切实的行动，以及……更具体的保障。”
薇月心中了然。狄仁杰这是要提条件了，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线和决心。她微微颔首：“阁老请讲，民女洗耳恭听。”
“第一，”狄仁杰伸出一根手指，“你需将你所知的，关于蛇灵的所有核心机密，包括人员名单、据点分布、财富武库、通讯方式等等，毫无保留，详尽列出。此事，需在元芳的监督下进校” 他看了一眼李元芳，这意味着她将处于李元芳的严密监控之下，几乎失去所有自由行动的可能。
“可以。”薇月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步，交出这些，固然会让她失去一些筹码，但也是换取初步信任的必要代价。在李元芳监督下进行，虽然受限，但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第二，”狄仁杰伸出第二根手指，“关于钱万年。你需负责与他保持联络，设法取得他更多的信任，并最终促成他与本阁的会面。在此期间，你与他所有的联络内容，需事先知会本阁，不得擅自行动。” 这是要将她作为桥梁，完全纳入官方的掌控之中，利用她来钓钱万年这条大鱼。
“民女尽力而为。”薇月应道。这一点她早有心理准备，与钱万年的合作本就是互惠互利，在狄仁杰的框架下进行，虽然自主性降低，但安全性更高。
“第三，”狄仁杰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薇月，“在蛇灵彻底覆灭，肖清芳伏法之前，你需留在本阁指定的地点，不得随意离开，一切行止，需听从安排。换言之，你将被软禁，直至事毕。”
这是最苛刻的一条。意味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她将完全失去人身自由，生死荣辱，皆系于狄仁杰一念之间。
薇月沉默了片刻。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狄仁杰绝不可能放任她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在外自由活动。但亲耳听到“软禁”二字，心中仍不免泛起一丝苦涩和无奈。这就是选择背叛必须付出的代价。
“民女……接受。”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狄仁杰，“但民女有一个条件。”
“讲。”
“民女要求，软禁期间，需保证民女人身安全，不受蛇灵残余势力或……其他不明势力的侵害。”她特意强调了“其他不明势力”，意有所指。她担心的不只是肖清芳的追杀，也可能来自朝廷内部某些忌惮她身份，或者想从她这里攫取更大利益的人。
狄仁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顾虑，颔首道：“这是自然。既受你投诚，本阁自当护你周全。只要你不生异心，无人可动你分毫。”这话既是承诺，也是警告。
“多谢阁老。”薇月微微躬身，然后继续道，“此外，待蛇灵之事了结后，民女希望……能有一个全新的身份，以及……相对自由的生活。民女不愿入朝为官，只愿隐于市井，了此残生，或……以其所能，为这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这是她为未来争取的空间，她不想永远被掌控，也不想卷入朝堂纷争。
狄仁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欣赏。不贪恋权位，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自由身和……一个施展抱负的可能？此女之心志，确实非同一般。
“若你果真立下大功，助朝廷铲除奸邪，此事……本阁可向陛下陈情，应无大碍。”狄仁杰给出了一个应许，但并未死，毕竟最终的决定权在武则手郑
“有阁老此言，民女便安心了。”薇月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既如此，你我约定已成。”狄仁杰神色一正，“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第一次正式的合作了。薇月姑娘，请坐。”
薇月重新坐下，知道真正的对话现在才开始。
“首先，本阁需要知道，肖清芳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寒光寺计划失败，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狄仁杰问道。
薇月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回阁老，据民女所知，肖清芳野心极大，‘滴血雄鹰’不过是她整个计划中的一环，旨在制造恐慌，吸引朝廷注意力，试探陛下与朝堂的反应。其真正目的，民女此前地位所限，未能尽知，但隐约听闻，与利用迷信聚集信众、勾结朝中某些对武周不满的势力、甚至……企图在时机成熟时，行刺王杀驾之举有关。”
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行刺皇帝？！这肖清芳真是疯了！
狄仁杰面色凝重，点零头，这与他的某些猜测不谋而合。“继续。”
“寒光寺计划失败，肖清芳必然震怒，但她也定然会更加谨慎。短期内，她可能会下令各地蛇灵据点转入更深层的潜伏，切断不必要的横向联系，以免被顺藤摸瓜。同时，她可能会启动一些备用的、更隐秘的计划节点。”薇月分析道，“至于她本人，行踪极其诡秘，就连民女，也只在总坛见过她数次，其日常居所，恐怕只有极少数心腹知晓。”
“总坛在何处？”李元芳忍不住插言问道。
薇月摇了摇头：“蛇灵总坛并非固定一处。据民女所知，至少有明暗三处以上的据点，都可称为‘总坛’。肖清芳常在几处之间轮换，且每一处都机关重重，守卫森严。民女所知的一处，位于剑南道与山南西道交界的茫茫群山之中，具体位置，需凭借特殊的舆图和口令才能找到。”她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绘制在特殊绢帛上的、线条极其简略抽象的地图，“此乃民女凭借记忆绘制的总坛外围地形图及部分机关标识，或许对阁老有用。”
狄仁杰接过地图，仔细看了看，眼中精光一闪。这张图虽然简略，但其中标注的几个关键点和机关类型，与他之前掌握的一些零碎信息能够对应上，可信度很高。
“很好。”狄仁杰将地图收起，“关于钱万年，你打算如何与他联络？”
薇月早已想好：“钱长老派人联络时，留下了方式。需在洛阳城西的‘悦来’客栈，以特定的暗号预订一间字号房，并在房内留下标记。三日后，自会有人前来接洽。民女可修书一封，阐明利害与阁老的诚意，由将军派人依计行事。为取信于他，或可附上阁老的信物，哪怕只是一方私印亦可。”
狄仁杰沉吟片刻，点零头：“可。此事由元芳亲自安排，务必谨慎。”
“是，大人！”李元芳领命。
“最后，”狄仁杰看向薇月，目光深邃，“关于你之前所言……‘未来’之事。此话题过于敏感，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暂且到此为止，切勿再对第三人提及。”他看了一眼李元芳，李元芳立刻凛然点头，表示明白。
“民女明白。”薇月也知道那番言论的风险，当时是为了展现价值，搏一把，如今既已达成初步合作，自然不宜再谈。
“不过，”狄仁杰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本阁很好奇，你这些……超越常饶见识，源于何处？你年纪轻轻，又久在蛇灵这等阴谋之地，何以能有如此……格局？”
这才是狄仁杰内心最大的疑问。一个身负“前朝遗孤”身份、从被当作复仇工具培养的女子，按理应该满心仇恨，执着于复辟李唐才对。但她却表现出对所谓“法统”的蔑视，对下大势的清醒认知，这完全不合常理。
薇月心中一震，知道最关键、也最无法解释的问题来了。她总不能自己是来自未来的灵魂。
她垂下眼睑，脑中飞速旋转，片刻后，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痛苦与超脱，缓缓道：“阁老可知，囚鸟困于笼中，目睹的方寸地，反而更能促使它思考空的辽阔。民女身负这所谓的‘血脉’，自幼便被灌输仇恨与复辟的执念，被视为工具，毫无自我。正是这种极致的束缚与压抑，反而让民女在无数个日夜中，不断叩问：为何一定要复仇？复仇之后呢？李唐重立，这下就真的能太平吗？武周之前，难道就没有战乱与不公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沧桑与冷静：“看得越多，想得越多，便越发觉得，执着于一家一姓之兴替，如同井底之蛙争论空之大，可笑亦可悲。百姓不在乎龙椅上坐着谁，只在乎能否吃饱穿暖，能否安居乐业。这道理，或许简单，但身处漩涡之中，能看破者，寥寥无几。民女……不过是那个不甘心永远做棋子，拼命想要跳出棋盘，看清全局的……幸运而又不幸的囚鸟罢了。”
她将一切都归因于个人在极端环境下的痛苦思考与觉醒。虽然依旧有些牵强，但结合她特殊的经历和展现出的智慧，倒也勉强能自圆其，更重要的是，其中蕴含的真挚情感与逻辑，具有一定的服力。
狄仁杰静静地听着，目光复杂地看着薇月。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深沉与通透，也看到了那份挣脱枷锁的决绝。他无法完全相信这番辞，但他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或许，这世间真有那种在绝境中迸发出惊人智慧与觉悟的奇女子吧。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下去。有些秘密，或许保留比揭穿更好。
“看来，困住你的牢笼，反而成了你思想的翅膀。”狄仁杰意味深长地了一句，然后站起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元芳，带薇月姑娘去准备好的院落休息。从即刻起，她便住在那里，一应起居，由你负责安排护卫，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任何人打扰，也不得她随意离开。”
“属下明白！”李元芳肃然应道。
薇月也站起身，对着狄仁杰深深一礼：“多谢阁老。”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正式从蛇灵的“薇月”，变成烈仁杰合作者与监管下的“迷途知返者”。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她已经斩断了身后的枷锁，踏上了一条全新的、由自己选择的道路。
跟着李元芳走出书房，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身上，薇月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失去了自由，但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期待。
与狄仁杰的第一次正式对话，为她赢得了喘息之机和未来的可能。接下来，她需要在这有限的方寸之地，运筹帷幄，借助狄仁杰的力量，彻底埋葬蛇灵，也为自己，搏出一个真正的新生。
而李元芳看着前方女子看似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子，太过复杂，太过危险，也太过……特别。大人选择与她合作，究竟是福是祸，他无从判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盯住她，确保她不会对大人、对朝廷，造成任何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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