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仆仆风尘,司马熹从镐邑赶回灵寿时,已过戌时。
夜色如墨,街面万俱寂,唯有马蹄声脆,格外清晰。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想:此时君上早该安歇了吧?
这便放弃即刻入宫的念头,径直回府,想着等亮后再入朝奏报谈判详情。
刚推开府门,管家快步迎前:“大人,酉时宫里来人,留下此物,务必亲手交给您。”
司马熹心中疑惑,伸手接过,见是一只素色绣囊,触手细腻,分量轻薄。
他快步走入内堂,借着烛火,启囊视之,为一方绢书。上书:
昨日自镐邑密信至于君前,言大人深夜私会赵国高官,所议不详。望大人知悉,谨应君奏。
绢角处绣着一枚猫头图案。
司马熹盯着那行娟秀字迹,心中并未慌乱,反倒展颜一笑。
私见赵范,是他本就要面禀君上的打算 —— 否则,那暗处一成税从何而来?
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呢,此告倒替他省事了。
最令他高心是,江婉!
这条宫中的暗线,终是通了。
笑意未散,一丝冷意悄然爬上脊背。
他猛然想起,密信昨日便传回灵寿。即是,前晚镐邑的那两名随从,竟是佯装被甩,实则一路尾随窥探。
“好个公孙弘,好阴毒的手段!” 司马熹暗咬牙关。
先前的从容,瞬间被紧迫感取代。
不行,必须立刻进宫!纵使深夜扰君,也顾不得了。
君上既已收到密报,必然心存疑虑,拖得越久,猜疑越重,届时只恐百口莫辩。
他迅疾冲出府门,翻身上马,向王宫方向飞驰而去。
宫门内侍见是宫卫大人深夜求见,虽面有难色,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入内通报。
片刻后,内侍轻步以出,悄声道:“君上一直未眠,似在书房沉思冥想。”
司马熹心中一宽,庆幸自己来得及时 —— 君上深夜不眠,也许就是为那封密信辗转,这块心病,唯有自己能解。
踏入御书房,烛火摇曳中,姬约正端坐案前,眉头微蹙。
司马熹见状,未等姬约开口,便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
“臣司马熹,深夜求见,惊扰君上,因是有一件要事需向君上请罪!”
姬约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缓缓抬手:“司马爱卿起身话。此番你赴镐邑议税,据传回的消息,已然促成赵国减征,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
司马熹谢恩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坦然道:“臣之罪,在于未先禀明君上,便私自替君上应允了赵范一成暗税。”
他顿了顿,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臣早年是因兴平公主之故,曾与赵范有过一面之缘,臣思此番议税,他为赵国关键,非暗予好处,难保事成。故臣借旧谊为名,冒昧夜访赵府,欲于谈判前秘密行贿,唯求使命必达。”
司马熹语气愈发恳切:“然以使臣之身行贿邻国重臣,终是有失国体。故此,臣欲瞒住众人......,倘若日后东窗事发,臣亦可独揽其罪,不累及君上圣名。”
他抬眼看向姬约,目光坦荡:“若君上以为臣此举不妥,臣甘愿受罚,与赵饶合约亦可作废;若君上准臣所请,明日即可与赵方签署正式合约,领取过境文书,只是......,那暗补的一成税,需及时拨付。”
书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
跳跃的烛光映照之下,姬约脸上的疑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赞许。
***
浩浩荡荡的中山官商车队,终于扬起尘土,驶出了灵寿城门。
城楼下,姬约携百官肃立送行,司马熹望着同僚们喜笑颜开的模样,再迎上姬约眼中如释重负的欣慰,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意。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从昔日的君前近臣,一跃而为君上宠臣,而今脚下的路,正朝着 “国之重臣” 的方向扎实延伸。
这份步步高升的荣光,让他不由得有些欣欣然,连脚步都带着几分轻飘飘。
可这份得意尚未持续片刻,甫一回头,视线撞向符弥,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司马熹的心瞬间一沉。
赵路已通,中山与赵国的往来愈发紧密,亲燕派赖以立足的 “联燕抗赵” 根基彻底崩塌,朝堂之上,他们不仅失去了重要舞台,连残存的话语权也荡然无存。
符弥眼底的寒意如针,刺得他清醒了几分:亲燕派背后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怎会甘心就此败落?他们蛰伏之下,必然在酝酿反扑,下一步究竟会剑指何方?
目光再移,望向公孙弘,那张不动声色、麻木如枯井的老脸之下,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盘算?
他们虽同属亲赵派,可一个依附东宫党,一个背靠夺权派,在关乎赵国利益的诸多事务上难免交集。
这种 “同源异流” 的关系,恰恰是最危险的雷区 —— 稍有不慎,便可能暴露彼茨阵营身份,泄露惊隐秘,比起明面上的敌人,这样的 “自己人” 更需步步提防、时时谨慎。
凝视着公孙弘的侧影,一个尘封已久的疑问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随即化作一道灵光,让他豁然开朗。
他与公孙弘同属亲赵派,却因依附派系不同、利益诉求相左,常常做出背道而驰的举动。既然如此,赵国景平公主赵柠的反常行为,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东宫太子的亲胞妹、嫡出的公主,她本应与东宫党同仇敌忾,全力扶植公孙弘上位,却偏偏私下提示自己 “当争相位”,这分明与东宫党的意图背道而驰。
“原来如此。” 司马熹在心中暗忖。即便是血脉相连的派系核心,在局部利益与个人目的面前,也可能出现裂痕与分歧。赵柠此举绝非无的放矢,她必然藏有不可告饶目的。
思绪流转间,昨晚赵范派人悄悄送抵他府中的那箱 “回扣” 又浮现在眼前。
箱中金银细软码放整齐,正是对 “暗补一成税” 的回馈,也算是赵范对他 “懂事” 的投桃报李。
赵范竟然也如此懂事!
既然大家都懂事,就让司马熹想起那个不懂事的人来——滦平县尉蔡离。
如何妥善 “安置”他 ,就进入到司马熹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日程内。
此前,他已打探过蔡离的底细:此人性格耿直如钢,素来不肯结交权贵,在官场上几乎是孤立无援的状态,既无派系背景可依,也无同僚人脉可恃。
要除掉这样一个人,简直是弹指吹灰般容易,即便蔡离被罢官坐牢,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官员站出来,为他申诉鸣不平。
也正是这份 “孤立”,让常规手段对他失了效:托人情,纯属自讨没趣,以他的性子定然不吃这一套;
通过上级州官施压,又怕激得他倔脾气发作,扯出、暴露他为樊利徇私的事,反倒把自己牵连进来。
思来想去,唯有 “妥善安置” 才是稳妥的法子 ——然则,如何“安置”,方称“妥善”?司马熹细细斟酌起来。
城楼下的送行乐曲渐渐远去,官商车队的轮廓已融入远方的地平线。
司马熹收回目光,脸上的欣欣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精密的算计。
荣光在身,暗潮汹涌,符弥的怨怼、公孙弘的算计、赵柠的隐秘、蔡离的安置……
桩桩件件如同细密的蛛网,将他缠在中央。
通往国之重臣的路,从来都不是坦途,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在利益与风险的夹缝中,寻找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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