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宫早朝散去,惠施紫衣峨冠,退出大殿。
晨风卷动他广袖,却卷不散心头阴云
今日早朝议题简明:西线秦军已退,东线齐国认输,数年太平可期,魏国当何以自处?
上卿白圭的声音尤在耳畔回荡:
臣奏三策,以充府库、固根本。
一曰‘广田积粟’——开荥泽、浚汴水,募民垦荒三年免赋,以粟换爵,诱下之农尽归魏土;
二曰‘通商厚币’——铸重泉金币,减关津之税,令商贾乐于输货,粟多而金足,国用自丰;
三曰‘因工利器’——设官冶于温、轵,专铸铁犁、钢镰,以公价鬻于民,田功倍而仓廪实。
持此三者,富国强兵,可坐收十年之蓄。
话音铿锵,百官耸然。魏惠王频频颔首,笑意难掩:“白卿真乃栋梁也!”
那一声声赞许,像钝锤敲在惠施心上。念及朝中传闻,魏王欲拜新相,惠施更觉忐忑。
惠施行于殿外长阶,心事重重,靴跟踏在丹墀青石上,脆响空洞。
忽地,眼角掠过一抹红——宫墙尽头,月洞门下,一个熟悉身影,定定而立。
绯衣华裳,鬓影如裁 ——典儿?
她一动不动,目光穿过甬道,落向虚无,仿佛一盏被钉住的宫灯。
曾经,那只“欢快的鸟儿”,必会提着裙角飞奔而来,笑声清朗,好像春风碎了琉璃瓦。
而此刻,她却伫立如绣像,隔了迢迢风烟。
惠施正想近前,蓦然想起近来朝野流言:他能居上卿,非凭己之才略功绩,实因攀附长公主而得。
字字如针!
若此时趋前,被旁人看见,又添口舌;更怕典儿此举,是有意示以距离。
一念及此,惠施抬脚顿止,握拳攥紧......
远处,典儿。
一阵风掠过,吹起她的宫装广袖,一瞬似在颤抖,一瞬又疑只是光影晃动。
阳光将她的身影越拉越长,像划出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惠施收敛了心神,继续沿廊前行,心底百转千回:
听闻,韩国使团已在奔赴大梁的驿道上......
襄陵战后,典儿刻意的疏远,与此事有关?
惠施心绪纷乱如麻,再次望向那袭红影,
她依然静立原地,仿佛是等待,又似是诀别。
踌躇之后,惠施终是整下衣冠,继续前校
“既然她不肯过来,自有她的道理;我也不过去,也算彼此留一份余地吧?”
他在心里这样解释,却掩不住脚步,一步更比一步沉重。
惠施的身后,暮色四合,宫墙深深。
那一抹绯红,依旧静静立在原地,仿佛要等尽最后一缕夕光,却终究未能。
大梁,惠施府邸。
暮春的月色如练,斜映在府前新漆铜钉上,熠熠生辉。
重门次第洞开,僮仆鱼贯,十二枝鎏金雁足灯同时燃起,照得堂前水磨青砖一片澄澈。
丝竹班子缓缓移来,翠袖红裳,笙箫编钟,错金镂玉;舞伎十二人,珠缨旋转,绣带翻飞,步步生莲。
庄周与惠施对坐于主案,席上珍馐罗列,杯中氤氲生香。
庄周一袭青衣,衣角洗得发白,居于满室锦绣,尤显落拓不羁。他擎着一只错银雕兽的酒樽,眯眼觑那翩翩舞袖,笑问:
“惠兄,当年你我于宋国,居陋巷,啃冷饼、啜凉水,如今雕梁画栋,翠袖红裳,可算得‘锦绣前程’四字了?”
惠施头戴鹖冠,身着紫绶金章,面色沉静。他的目光穿过珠帘,望向庭中一株晚开的海棠:
“口腹之欲、耳目之欢,不过浮云过眼,何足道哉。”
庄周挑眉,知他心中有事,却也不再问,只举杯慢饮,心中猜度:是魏典儿,还是相位?
正思忖间,只见惠施挥手喝退左右乐舞,倾身向前:
“魏王欲拜新相,久悬而未决。我——心中实在无底,以至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庄周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他晃着酒樽,酒面月影碎成银鳞:
“君王拔相,犹如市贾挑珠,左右比对,还想再看看......,不过,不出你与白圭二人。”
惠施沉吟片刻,拱手肃然:“局势微妙,一步踏错满盘输。庄兄洞彻世情,可有教我?”
庄周伸指蘸酒,在案面画一道弯弧,似堤似刃:“白圭者,筑堤防水,亦善货殖,‘人弃吾取,人取吾与’,国用由是而丰。民生、工建、货殖,皆其所长,你若贸然入此相较优劣,便是以卵击石,胜算渺茫。”
惠施目光一闪,推席前移:“那我当避其所长,另辟战场?”
“正是!”庄周凝眸,眼中闪烁着烛光,
“魏方雄踞下,非止仓廪充实,实赖‘声威’。会盟、执牛耳、称霸——此乃君王之宏图。你若能着力于此,必能得魏王青睐。”
惠施不断点头:“庄兄所言极是。”旋即,他又眉宇微蹙:“庄兄从何得知,白圭与我并列为候选?”
庄周随口道:“偶遇典儿,她曾提及。”
“典儿……”惠施把玩着手中玉杯,目光游离。“听闻韩国使团,不日便将抵达大梁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艰涩,“听闻是联姻而来,不知是太子申,还是……典儿......”
庄周放下酒樽,心下了然。联姻即呈玉案,相位悬于刀尖,惠施已避无可避,终是要做出决断了。
随后,惠施又起宫墙处的偶遇,语气困惑又怅然:
“她立在月洞门下,一动不动。我远远看着……庄兄你是知道她性子的,搁在以往,她早该如雀儿般扑来。可那时,她像一尊石像......”
庄周凝思不语,目光穿过飞檐,好像在为惠施丈量那道遥不可及的宫墙。
“庄兄你,她这是何意?是否已然表明态度,与我保持距离,就此……诀别?”
庄周一边为惠施斟酒,一边沉声道:“先别管典儿怎么想。惠兄,你的态度呢?”
“我的态度?”惠施苦笑,“魏王决断,公主抉择,我一臣子,我的态度重要么?”
庄周微微点头,却又重重道:“重要!或许你的态度,就能影响事情的走向,甚至未来。”
他放下酒壶,语气带上炼锋:“宫墙下,典儿也许就是在等你的一句话。山河可弃,爵禄可抛,唯有她,不可辜负。”
惠施瞟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难辨。
庄周心下了然,却追问更紧:“闲散驸马,相国重器,你做何选择?”
惠施并未作答,只是继续争辩:“王权之下,要我的态度有意义吗?能改变什么?”
庄周却毫不退让,声若击钟:“就算无力回,你也该让她听见你的真心!她停在原地,也许就是在等你表态。你是否愿为她与下敌?便是不能,也该明吧?”
惠施眼底血丝纵横,冷笑一声:“庄兄,你就活在理想里!情痴、傻子!这些无用的话,又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若是误了她,触怒魏王,那时,才真是万劫不复!”
庄周眼里盛着一轮明月,声若古钟:“至少那一刻,她不用傻站那里,等一个永远不敢走过来的人。”
月色入庭,映照着两人,这场无解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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