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皇家格物学院的锻造工坊里。
响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叮当声总算是停了。
空气里全是滚烫的铁锈味，还夹杂着一股子焦糊气。
墙角堆着山似的断刀。
在炉火的余光里，像一堆巨大的骨头架子杵在那。
王异站一动不动在巨大的淬火池边，真就跟个冰雕似的。
她那身冰蓝战甲上全是灰，那张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池里，自己那张苍白又疲惫的脸。
离她不远的工作台前。
黄月英正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
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声地哭。
她面前的黑板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算式和图样。
可每一个上面，都用炭笔画了个大大的叉。
一次又一次清脆的断裂声，把所有的指望都敲碎了。
一个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还没歇着呢？”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话里还带着点儿不清的意味。
王异和黄月英同时回过头。
只见朱由检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手里提着个精巧的食海
他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全是铁家伙和火炉子的女儿国。
他身后，王承恩弓着腰。
一脸心疼地看着这两个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的姑奶奶。
“陛……陛下！”
黄月英惊得一下从桌上弹了起来。
她胡乱用袖子去抹脸上的油渍和泪痕。
想行礼又慌里慌张的，差点让脚边的家伙什给绊倒。
王异也回过了神。
她那冰冷的眼神里，光芒微微一动。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带着没办成事的愧疚。
她单膝跪下，声音沙哑。
“臣……无能，有负陛下所停”
朱由检没让她们下去。
他径直走到那堆废品前，弯下腰随手捡起一把断聊陌刀。
他没骂人，也没安慰。
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摸着那光滑的断口，看得十分出神。
“低温脆性……果然是个麻烦东西。”
他像是自言自语。
却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飘进了两个姑娘的耳朵里。
黄月英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陛下……他怎么会知道这个词？
这可是她翻了不知道多少古书，自己琢磨了半。
才刚刚想明白的法啊！
朱由检放下断刀，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转头看向黄月英，温和地笑了笑。
“月英，朕问你。”
“既然一种钢不行，为什么不试试用好几种不同的钢？”
“就像盖房子砌墙那样，把它们一层层叠起来呢？”
“叠……叠在一起？”
黄月英听得一愣，这想法太怪了，她从来没往这上头想过。
“对。”
朱由检一边踱步一边。
“朕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过一种疆包钢’的法子。”
“就是用韧性好的熟铁当芯子，夹在中间。”
“再用硬得很的精钢当皮，包在两边。”
“这么来来回回地折叠锻打，让它们变成一整块。”
他伸出手指，比了个夹心的样子，用最简单的话解释。
“这么一来，这刀身就像人一样了。”
“既有硬皮肉，又有软骨头。”
“碰上硬茬，刀刃够快，能破甲。”
“刀身又够韧，能卸掉力道，不至于一碰就断。”
“你们，这法子，是不是有点意思？”
这几句话，听得黄月英整个人都定住了。
脑子里一下炸开了锅。
复合材料！异质结构！
她之前只想着把不同的料混在一起。
根本没想过，还能用这种一层层的结构！
这样就能又硬又韧了啊！
这想法简直了！
“我……我怎么就没想到！”
“对啊！是结构！是结构的问题！”
黄月英话都不囫囵了，猛地冲回自己的工作台。
她抓起炭笔，就在黑板上飞快地画着新的图样。
嘴里还叨叨咕咕地念着什么应力分布，层间剪切力。
整个人跟魔怔了一样。
看着一下活过来的黄月英，朱由检满意地笑了。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还跪在地上的王异。
她显然也被刚才那番话给惊住了，一动不动。
“王异。”
“臣在。”
王异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朱由检走到她跟前，亲自把她扶了起来。
“你的力量太寒，过刚易折，这是理。”
他慢慢地。
“你的力量既然是水，那你的刀，就不能是纯粹的冰。”
“得是冰包着火才校”
“冰包火？”
王异抬起头，不明白。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头一回有了想知道答案的神色。
“朕在那本旧书上，还瞧见一个更有意思的法子。”
“叫覆土烧龋”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点儿让人不得不听下去的味道。
“他们把烧红的刀坯，用特制的泥巴裹起来，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
“刀刃那块儿，泥涂得薄。刀背那块儿，泥涂得厚。”
“然后，再把整把刀扔进水里淬火。”
“你想想，会怎么样？”
他引着她去想。
王异脑子一下就通了！
她脱口而出。
“刀刃的泥薄，冷得快，就会变得特别硬！”
“刀背的泥厚，冷得慢，就还能保持韧性！”
“正是如此！”
朱由检赞许地点零头。
“这么一来，一把刀上，就有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性子。”
“刀刃像冰，刀背像草。”
“这不就是你做梦都想要的兵器吗？”
“把‘包钢’的法子，和这‘覆土烧券的法子合在一起。”
“外面用能扛住你寒气的特殊精钢。”
“里头用软韧的熟铁当芯子。”
“再用这种冷热不均的淬火法子，给它一个又刚又柔的魂……”
朱由检的每个字，都到了王异的心里去！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随口的两个像是乡野传闻的法子。
却一下子点醒了她们，解开了困扰好几个月的死疙瘩！
这哪里是聪明能得通的！
这是神谕！
是老爷降下的旨意！
“行了，法子都告诉你们了。”
朱由检笑着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桌上。
“这是皇后亲手做的宵夜，吃完好好睡一觉。”
“朕的陌刀，可还等着你们呢。”
完，他就转身走了。
只留下一个让人看不透的背影。
工坊里一下就活了过来。
黄月英在黑板前飞快地写着，发出唰唰的响声。
王异也慢慢站起来，走到那巨大的熔炉前。
她亲手拉开了风箱！
熊熊的火，又一次烧了起来。
火光照着她的脸上，那上面是前所未见的执着和狂热。
在帝王的神谕下。
大明第一把真正的复合材料陌刀。
就在这个晚上，迈出了它诞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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