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竹尖上时，承风廊的工地上已经热闹起来。县上的工匠们背着工具匣子，站在廊柱下仰头打量，不时发出几句赞叹。
“这榫卯扣得真严实，一点缝隙都没樱”为首的老工匠用手指敲了敲横梁，竹材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就这手艺，比城里那些松木廊子耐看得多。”
竹芽站在一旁，手里攥着爹留下的那把刻刀，指尖微微发紧。她昨晚没睡好，反复检查了所有接口，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这廊顶的竹瓦是按鱼鳞纹排的吧？”另一个年轻工匠指着头顶，“下雨时水能顺着纹路往两边流，不会积在上面，心思真细。”
竹根叔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拍着竹芽的肩膀：“这都是咱芽儿姑娘琢磨的法子，她竹子怕涝，得让水走得痛快。”
工匠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竹芽身上，带着惊讶和赞许。她脸一红，连忙摆手：“是村里老人们传下来的法子，我只是照着做。”
正着，毛豆举着个竹制的风车跑过来，风车叶片转得飞快，带起一阵风。“芽儿姐，你看我做的！”他献宝似的把风车递过来，竹片削得极薄，在晨光里几乎透明。
竹芽接过风车，指尖一碰，叶片转得更欢了。“做得真好，比我时候强多了。”她笑着。
老工匠凑过来看了看，点头道：“这竹片削得匀，弧度也刚好，是块好料子。家伙，跟谁学的？”
毛豆挺了挺胸脯：“跟芽儿姐学的！她教我们用废竹料做玩意儿，不能浪费。”
竹芽心里一动。这些日子，村里的孩子们总爱围着她转，捡些她刨下来的竹屑竹片，学着做风车、船、竹哨。起初她只当是玩闹，没太在意，直到昨看见竹根叔家的子，把削坏的竹片拼成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狗，眼睛亮晶晶地要送给生病的奶奶。
“孩子们手巧，”老工匠望着远处扎堆做竹玩的孩子们，忽然道，“我那孙子在城里上幼儿园，学的都是塑料拼插，哪见过这么鲜活的手艺。要是能把这些竹活儿教给更多娃，也是件好事。”
这话像颗石子，在竹芽心里漾开圈涟漪。她看向那些孩子——有的蹲在地上打磨竹条，有的举着半成品互相比较，竹屑沾在他们的鼻尖上，像沾了层细雪，眼里的光却比朝阳还亮。
“或许……真能试试。”竹芽轻声。
老工匠眼睛一亮：“我认识县上学堂的先生，要是你们愿意，我去，开个竹艺课如何？不用多复杂，教孩子们削个竹哨、编个篮，既能练手，也能让他们知道，竹子能变出这么多花样。”
竹根叔拍了下手：“这主意好！咱竹坞村的手艺，就得这么一代代传下去。”
竹芽低头看着手里的风车，叶片转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她忽然想起爹刻长命锁时的话：“竹子这东西，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长劲儿，一年比一年挺拔。”
如今看来，不光是竹子，人也一样。孩子们握着刻刀的手或许还不稳，编出的竹篮或许歪歪扭扭，但那些认真的眼神、专注的神情，不就像初春的新笋，憋着股向上的劲儿吗？
她把风车还给毛豆，转身对老工匠：“麻烦您帮问问，要是先生愿意，我来教。”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竹廊的缝隙，在地上织出一张晃动的网。工匠们已经开始指点着调整细节，孩子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和竹材的清香缠在一起。竹芽拿起一片新的竹瓦，准备刻上今的日期——或许很多年后，会有个长大的孩子，指着廊上的刻痕，对身边的人：“你看，这是当年芽儿姐教我们刻竹活儿的时候，留下的记号呢。”
她低头落刀，竹屑轻盈地飘起，像极了新苗破土时，抖落的那层薄泥。
竹芽的指尖落在竹瓦上，刻痕深浅均匀，把“初春”两个字嵌进竹纹里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几个孩子举着各式各样的竹玩意儿，怯生生地站在廊下。
“芽儿姐，我们……我们想跟着你学刻字。”毛豆攥着他那只竹风车，风车叶片还在轻轻晃，“刚才听见你们要开课，我们能先跟着练吗？”
竹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时候，也是这样攥着爹的衣角，看他在竹料上刻下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时爹总：“别急，等你能在竹片上刻出自己的名字，就算入门了。”
“当然能。”她笑着把刻刀递过去，“不过得先学磨竹片，把边缘磨光滑了，才不会伤着手。”
孩子们立刻围过来，手里捧着的竹片有薄有厚，有的还带着没削净的竹节。竹芽蹲下身，拿起毛豆手里的竹片：“你看，磨的时候要顺着竹纹走，像这样——”她示范着用砂纸轻轻打磨，竹片边缘的毛刺渐渐褪去，露出温润的浅黄色，“就像给竹子梳头发，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毛豆学得认真，眉头皱着，砂纸在竹片上磨出“沙沙”的响。旁边的姑娘捧着块心形竹片，忽然问：“芽儿姐，我想刻‘平安’两个字，给我娘带在身上，能教我吗？”
竹芽心里一暖。她想起娘总把爹刻的平安牌贴身带着，是比什么护身符都管用。“来，我写个样子给你看。”她拿起炭笔，在竹片上写下工整的楷，“‘平’字的竖要直，像咱们竹坞村的竹竿；‘安’字的宝盖头要宽宽的，像承风廊的顶，能遮住风雨。”
孩子们的专注像春日的细雨，悄悄落在竹芽心里。她忽然明白，所谓传承，未必是要教会多么复杂的手艺，而是当一个孩子握着刻刀，想着“要为谁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份心思就已经比最精致的竹刻还要珍贵了。
老工匠不知何时站在廊柱旁，看着这一幕，笑着对竹根叔：“你看，这手艺啊，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落在哪片土里，哪片土就会长出新芽。”
竹根叔点点头，目光落在承风廊的横梁上。那里，竹芽昨刻下的“承风”二字已经干透，竹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是在轻轻摇晃。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竹廊，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满地的竹屑、散落的工具、半成品的竹玩意儿叠在一起，像一幅热闹的画。竹芽看着孩子们手里渐渐成形的竹片，忽然觉得，所谓“方向”，其实就藏在这些细碎的瞬间里——当你低头教一个孩子磨平竹片的毛刺时，当你帮一个姑娘把“平安”二字刻得更周正时，脚下的路不知不觉就清晰了。
她拿起自己刻了一半的竹瓦，继续往下刻。这一次，刻刀落下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稳。因为她知道，这一刀下去，不只是刻在竹片上，更刻在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里，刻在那些等着被温暖的期待里。
风穿过廊子，带着新竹的清香，也带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这一次，竹芽听见的，是比任何乐曲都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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