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缓缓浸染了巍峨的长安宫阙。白日的喧嚣与辉煌,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只余下宫灯在廊庑间投下摇曳的、昏黄的光晕。甘露殿内,氤氲的龙涎香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寒凉,却也添了几分凝滞的沉静。
李治独自倚在榻上,冕服早已褪去,换上了一袭宽松的常服。他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白日里,他亲手扶起武媚,接受万臣朝拜,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犹在耳畔轰鸣;他金口玉言,废黜嫡长,另立新储,那诏书下达时群臣或惊惧或恭顺的眼神犹在眼前晃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膨胀的权力感曾充盈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这九重宫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宰。然而,当极致的兴奋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的疲惫便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他终于做到了,摆脱了长孙无忌等元老重臣如同枷锁般的掣肘,完成了自登基以来最为彻底的一次权力更迭。可这“独断”的背后,是否也意味着另一种更无形、更紧密的束缚正在形成?他没有深想,或者,不愿在此刻深想。
殿外传来细微的环佩叮咚声,伴随着熟悉的、轻盈而稳健的脚步声。
武媚走了进来。她亦卸去了沉重的皇后祎衣与花树冠,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长发松松挽起,铅华洗尽,反而更显眉目清冽,气度沉静。她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参汤,步履无声地行至榻前。
“陛下,”她的声音褪去了白日在大典上的清越雍容,变得柔和而熨帖,“忙碌整日,耗费心神,饮些参汤安神吧。”
李治睁开眼,看着灯下眉目温婉的皇后。她将参汤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几上,然后自然而然地绕到他身后,伸出纤长的手指,代替他按压着太阳穴。她的指法精准,力道适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媚娘,”李治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拍抚,语气带着疲惫后的松弛,“今日,辛苦你了。”他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弘儿……今日在崇文馆,表现尚可,太傅夸他聪慧知礼。只是,年纪终究是太了些。”
武媚任由他握着手,唇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却如深潭,映着跳动的烛火,看不真牵“陛下勿忧,弘儿性仁孝,资质上佳。有李太傅、许侍郎等良臣辅佐,循序渐进,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为陛下分忧,稳固社稷。”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安抚了李治对太子年幼的忧虑,又巧妙地强调了辅臣的重要性——而这些辅臣,如今多是她的心腹。
李治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叹了口气:“如今,无忌舅父虽仍在位,然经此一事,其势已颓。朝中大事,朕……与你,总算可以真正做主了。”他将“与你”二字咬得略重,既是承认,也是一种情感上的捆绑与依赖。他需要她的智慧,她的果决,甚至她那种有时令他感到些许不安的、扫清障碍的冷酷力量。
武媚微微俯身,将脸颊轻轻贴在李治的肩头,声音愈发柔婉:“臣妾能得陛下信重,伴驾左右,已是幸。日后,自当竭尽心力,辅佐陛下,抚育弘儿,打理后宫,让陛下再无后顾之忧。”她的姿态依恋,言语恭顺,将一个依赖丈夫、全心为家的妻子角色扮演得无懈可击。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冷静的光泽从未熄灭。后位?太子之位?这确实是阶段性的胜利,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关键台阶,但绝非终点。她脑中飞快地掠过白日里许敬宗、李义府恭敬又隐含野心的脸庞,思忖着如何进一步将更多关键职位换上“自己人”;她想起被严密监控的梁王李忠,思量着是否有更一劳永逸的处理方式;她甚至想到了远在海外、音讯渐疏的“墨羽”和东方墨,那股潜藏在历史阴影下的力量,未来是敌是友,仍需警惕与布局。李治此刻的依赖与满足,正是她巩固和扩张权力的最佳土壤。她需要更牢固地掌控后宫,更深入地影响前朝,确保她的弘儿地位稳如泰山,确保武氏家族的利益与她的权柄紧密相连。
“陛下,”她抬起头,眸中已是纯粹的关切,“夜已深了,明日还有早朝,安歇吧。”
李治在她的安抚下,身心逐渐松弛,那股掌控乾坤的满足感再次缓缓升起,掩盖了那丝若有若无的空茫与疑虑。他点零头,在武媚的服侍下躺下。
殿内烛火被宫人捻暗了几分,只余一两盏长明灯散发着朦胧的光。帝后同榻而眠,呼吸相闻,看似亲密无间。李治很快沉入梦乡,眉宇间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安然。而武媚,却依旧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绣纹,眼神清明如雪,脑海中勾勒着更加宏大而缜密的权力蓝图。
殿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遥远,宫漏滴答,记录着永徽七年这个不平凡的春夜。长安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如同沉默的星子,散落在巨大的棋盘上。此次废王立武、易储改元,不仅彻底终结了自贞观末年以来盘踞在朝堂上的关陇集团核心势力,也标志着李治时代一个全新阶段的开启——一个由帝后共同主导,而武媚的影响力已深刻嵌入帝国骨髓的新时代。
凤仪下,其势已成,其威已立。太极殿前接受朝拜的辉煌时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序幕被猛然拉开。然而,序幕之后,并非风平浪静的盛世华章,而是权力巅峰之上,更加幽深诡谲、波澜壮阔的博弈之始。这乾坤初定的夜晚,隐藏着对未来无尽的预示,以及潜藏在辉煌表象之下,即将奔涌而出的、更加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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