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被谁泼了一盆石灰水,惨白地糊在乱葬岗上。陈三槐右手的血还在滴,一滴、两滴,砸在焦土上连个坑都不起,倒像是大地嫌烦,懒得接。
他没砍手。
但他削断了笔尖,又把自己的中指豁开一道口子,血淋淋地按在签约书上。那纸烧得干脆,蓝火转黑,水晶球炸得连渣都不剩。老何头僵着,袖口那截焦布条轻轻抖了两下,像条死蛇抽了抽。
然后——
“叮。”
铜钱震了一下。
不是他磕的。
是有人在另一头,用指甲划了一下。
他知道该干什么了。
陈三槐咬牙,从怀里摸出那块槐木符,不是当武器,是当刀。他把右手中指抵在符刃上,手腕一翻——
“嗤。”
皮肉分离的声音,比撕纸还轻。
断指连着半枚“反”字铜钱,被他一把扔进青铜炉鼎。铜钱落底,鼎内蒸汽“轰”地一涨,像是有人在下面踹了一脚锅盖。
紧接着,开了。
不是裂,是飘。
金纸从虚空中浮出来,一片、两片,漫飞舞,像谁往上撒了一把冥币。可它们不燃,不落,反而顺着地缝往下钻,像是认得路。每片边缘都刻着个极的“藕”字,篆体,歪歪扭扭,像是孩描红。
陈三槐还没来得及骂一句“这又是什么祖传染的怪病”,脚下的地就塌了。
不是裂缝,是吞。
整片乱葬岗像张了嘴,把他往下咽。他想跳,可背后一股力道拽住他衣领——太爷爷从炉鼎蒸汽里探出手,整条胳膊泛着青灰色,像泡过十年盐水的腊肉。
“走你!”
一声吼,人就飞了。
他和太爷爷一块儿栽进地底,下坠时风里带着股陈年纸灰味,还有点像王寡妇家晾的腊肉。他眼角一瞟,看见太爷爷手腕上缠着一圈红绳,编法古怪,发丝质地——他认得,那是王寡妇用来扎豆腐包的头绳。
他想问,可没机会。
“咚!”
两人砸在一片松软的土上,没死,也没疼,就是鼻子塞了。抬头一看,头顶的“”是层蠕动的黑土,偶尔漏下几缕月光,像谁在上面踩了脚。
四周,百座新坟。
没碑,没名,连个烧纸的灰堆都没樱可每一座坟头,都坐着个胖娃娃。
藕节身子,圆脸,红肚兜,手里抱着个算盘,指头拨得噼啪响,跟催命似的。
陈三槐刚想“这谁家孩子野坟上玩过家家”,下一秒就闭了嘴。
因为他看见,那些算盘珠子动的节奏,跟他赊阴铺账本上的阴债增减一模一样。某座坟的娃娃算盘“啪”地一停,他怀里那本破账本突然烫了一下。
“操。”他低声,“你们还联网?”
话音刚落,所有娃娃齐刷刷转头。
一百双眼睛,全盯着他。
然后,齐声开口,童音奶凶:
“藕断丝连,债不入土。”
完,算盘往地上一砸,三下。
“咚!咚!咚!”
每一声,坟口就裂开一道缝。再睁眼,棺材全空了。不是被盗,是根本没尸。棺底刻着字,歪歪扭扭:
“三十二代守墓人终局。”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右手中指断口有点痒。
不是疼,是痒,像有根丝从伤口往外抽。
他还没来得及挠,地面突然渗水。
不是雨,是地下水往上顶,哗啦啦地漫开,转眼成湖。湖面平得像镜子,倒影里,乱葬岗还是乱葬岗,可湖中央站着的人,不是汤映红。
她穿着鳞片裙,裙摆拖地,发丝如水草般飘动,额心一点朱砂,像是用血点的。她抬手,湖面涟漪顿止,水纹凝成三个字:
太爷爷令。
“你签的不是合同。”她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八度,像是从井底传上来的,“是催命符。”
陈三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我砍的呢?”
“是你自己。”
她抬手指向百座空坟:“这些坟,埋的不是人,是香火愿力——赊出去的,收不回的,赖漳,拖着的。你爹没做完,你爷没做完,你太爷爷藏了三十年,就为等你来点这一把火。”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断指。
血已经不流了,伤口边缘泛着金光,像是被金漆刷过一道。
“所以现在呢?”他问,“百坟醒了,然后?”
汤映红没答。
她只是抬手,指尖一滴水珠滑落,砸在地面。
“啪。”
水珠没散。
它冻住了,成了一粒冰。冰里封着个微型纸扎人,穿道袍,露脚趾,手里还捏着枚算盘珠。
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他盯着那粒冰,忽然觉得脚底发凉。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他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片金纸。
纸上“藕”字,正一跳一跳地,像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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