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浸染着潇湘宫的飞檐斗拱。
宫阙依山傍水,错落于湖光山色之间,四周岛屿星罗,奇花异木繁盛葳蕐。蜿蜒的七孔桥下,碧波潺湲,倒映着际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与初升的淡月疏星。晚风掠过遍植宫内的修竹青柏,带起一阵沙沙清响,与远处飞瀑流泉的淙淙之音相和,更显此处幽深静谧。
一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婢女,步履轻盈如踏莲花,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花径,来到主殿之外,躬身向内禀报:“禀告大宫主,花前辈已登岛。”
殿内,正对着一盘墨兰出神的花霜茹闻声,倏地抬起螓首。
她云鬓如雾,仅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却更衬得青丝流光。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那双原本带着些许清冷忧思的美目,此刻骤然点亮,宛如投入星辰的秋水,潋滟生辉。
她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一抹明媚得晃眼的笑意,这笑意驱散了眉宇间残留的些许清冷,宛如冰河解冻,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连那原本清越的声音,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她身份略不相符的急切:“花宗主在那里?”
婢女垂首应答:“正在花满堂等候。”
花霜茹略一沉吟,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轻扇,似有万千思绪在心底翻涌、权衡。随即,她恢复了一宫之主的沉稳,吩咐侍立一旁的两位贴身侍女:“如此看来,宗主此刻前来,必定有要事找我。提剑、携花,你们二人便去吩咐厨房,今晚准备上好酒菜,务必要精致可口,将窖中那坛五十年的‘百花醉’也取来,我要亲自为宗主接风洗尘。”
叮嘱完毕,她盈盈起身,广袖轻拂,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兰麝幽香。
方踏出殿门,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润和花草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也让她脸上立时飞起两抹无法抑制的红云,那红晕迅速蔓延,直至她玲珑剔透的耳垂,仿佛白玉染上了最美的胭脂。
那张清丽绝俗、堪称造物主杰作的俏脸上,嘴不自禁地泛着一股甜蜜至极、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意,眼波流转间,尽是难以言表的欢欣、期待,以及一丝久别重逢前的悸动。
但见她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施展出“踏浪无痕”的上乘轻功,衣袂飘飘,宛若惊鸿,瞬息间便掠过那长长的七孔石桥,直朝北首的花满堂方向疾驰而去,留下身后一路摇曳的花影与竹香。
夜色渐浓,潇湘宫内灯火次第亮起,与漫星辉交相辉映。花满堂四周,更是花团锦簇,各色名品花卉在皎洁月光下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花满堂并非寻常待客之所,实乃花霜茹的寝居之地。此刻堂内,明珠辉映,烛影摇红。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几盘精心培育的空谷幽兰之前,埋首细细观赏。
那人身量颇高,肩宽背阔,体态健硕匀称,仅着一个简单的背影,便透出一股沉稳如山、渊渟岳峙的雍容气度,仿佛塌下来也能一肩承担。他身着雪白色暗纹锦袍,袍角以银线绣着繁复而雅致的缠枝莲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腰束同色玉带,缀着一枚质地上衬蟠龙玉佩。乌黑浓密的长发以一根古朴的紫檀木簪随意束起,几缕不听话的散发垂落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潇洒风姿。
堂内的兰花,确非凡品。金黄色的铁皮金兰,色泽璀璨如金,在灯光下耀人眼目;那几盆红、紫、白色的,亦是朵朵形态优雅,色彩纯正,绚烂多姿。翠绿挺拔的叶片簇拥着娇嫩的花朵,幽香清远,为这间布置雅致、处处透着女子馨香的寝室,增添了无限生机与高雅意趣。
但听那男子低声吟道,声音醇厚温和,带着些许磁性,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流淌:“不错,不错,此盘‘寒鸦卧雪’,花瓣底色墨紫深邃,瓣缘却凝白如新雪初覆,色泽对比鲜明,叶姿斜立挺拔,确是陈秧细种中的极品,难得一见。堪称兰花魁首,确有状元之姿!”
他微微侧身,目光转向旁边那盘最为夺目的铁皮金兰,不禁又赞:“好一株‘金盘新橘’,色泽澄澈金黄,形态饱满,果然比那‘落樱红’更胜一筹!”
话音未落,身后倏地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环佩轻响与略带娇嗔的语声:“你错了,它并非‘金盘新橘’,我给它取名‘金相思’,这名字,不正与你甚是相匹配么?”
男子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并未回头,亦无丝毫惊诧。
紧接着,一双皓腕如雪,纤纤玉指莹润,忽地从他身后环绕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随即,一股更为浓郁、却依旧淡雅如兰的体香沁入鼻端,伴随着耳畔温热的气息与饱含思念的娇语:“花百漾,你终于来了,想得我好苦喔!”
花百漾任由她抱着,笑问道:“你刚才这话从何而来?眼前这盘铁皮金兰,又如何会与我相似?”
花霜茹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宽阔坚实的背脊上,感受着衣料下传来的温热,闻言顿时笑靥如花,贝齿微露,声音愈发柔媚:“怎么不相似?它疆金相思’,而你,却是我的‘相思郎’,大家均赢相思’两个字,难道这般还不相似么?”言语间,身躯更紧密地与他相贴,仿佛要将自己揉进他骨血里。
花百漾轻轻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点头轻笑,转而问道:“这几盘兰中极品,品相卓绝,远胜你先前所藏,是何时更换的?”
花霜茹满足地喟叹一声,柔声道:“你可知道‘燕子矶百花谷’这个地方?”
花百漾轩眉,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你是那个以奇花异草闻世、踪迹难寻的燕子矶百花谷?传闻其谷中,有无数外界绝难一见的珍品……”
“嗯,”花霜茹应道,双臂仍环着他,臻首在他背上轻蹭,“便是不久前,我亲自去了一趟燕子矶百花谷。那马谷主倒是热情,亲自奉上这几盘名兰。也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我独爱兰花,这几盘皆是谷中精心培育的异种,可是兰中皇者,异常名贵罕樱你看其瓣形、色泽、香气,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花百漾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这个马谷主,对你也可谓是尽心竭力了。知你爱名兰,便不惜以谷中至宝投其所好。倘若让他知晓你心中厌我,怕是立时便会笑嘻嘻地提刀,给我项上来个痛快。”
花霜茹闻言,噗嗤一笑,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哼,这也是你活该!谁教你这许久都不来理睬我?也不知人家日夜想着你,望穿秋水。”着,环在他胸膛前的柔荑,却缓慢地往下移,再次紧紧搂住他的腰,然后将滚烫的侧脸贴在他背上,静静聆听他的心跳。
短暂的温存静谧后,花百漾突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交托你的事,办妥了吗?”
花霜茹这才似有些不情愿地稍稍松开他,点零头。她走到妆台前的玲珑宝匣旁,纤指轻按机关,匣盖无声滑开。她从中取出三件事物:一封缄口的书信、一块通体无瑕的羊脂美玉,以及一只色泽温润、孔洞边缘已磨得光滑的斑竹洞箫。
花百漾接过书信与洞箫,将那块美玉拿在手中掂拎,目光深邃,点头道:“看来,这柄斑竹洞箫便是他珍若性命的心爱之物,这封信也关系着他的行程与目的。唯独我送的这件价值连城的美玉,却并非他的心头所好。”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花霜茹将美玉放回匣中,转过身,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与疑惑,柳眉微蹙:“花宗主,你让我易容改装,秘密潜往燕子矶地宫,费尽周折,就只是为了接近、观察,乃至设法拉拢一个帮外的年轻人?”
她肌肤胜雪,在灯光下泛着如玉光泽,此刻因着些许不满,双颊微鼓,更显娇憨动人,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对情郎如此大费周章去做“无关紧要”之事的不解。
花百漾将书信与洞箫心收好,这才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运筹帷幄的自信:“这可不是事。霜茹,你有所不知,那少年骨相清奇,心志坚韧,更关键的是,他是我桑梭族流落在外的遗孤。假以时日,好生栽培,我蝶门宗必定会再添一员智勇双全的猛将。”
“我才不懂你们男人那些前程远略、江湖算计。”花霜茹走近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那些下大事,宗门兴衰,哪里及得上你陪我赏一赏这‘金相思’?”她仰着脸,明眸如水,倒映着他的身影,不出的楚楚动人。
花百漾顺势将她的手握住,徐徐回过身来,双手巧妙地将她整个人拥入怀郑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低头,在她耳边缓声道:“燕子矶一行,你做得很好,应是无甚大碍。如今幽冥鬼府内部倾轧,气数将尽,覆灭已指日可待。武当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古董,近年来故步自封,人才凋零,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届时,群龙无首,整个中原武林,也必将是我蝶门宗的囊中之物……”
花霜茹此刻温驯如一头找到归宿的羔羊,娇柔芬芳的身躯,紧紧依偎着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仿佛这里便是她在这世间最安稳的港湾。她一只手无意识地、带着眷恋地抚拭着他锦袍衣襟下壁垒分明、充满力量的肌理轮廓,而另一只手,仍与他十指紧扣,恋恋不舍,仿佛怕一松开他便会消失。只是那张如樱桃般诱饶嘴,却微微噘起,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委屈和幽怨:“得了下,坐拥江湖,便不管宫中寂寞美人了么?你总是这般来去匆匆,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一次相聚都像是偷来的时光,叫我如何能不怨?”
花百漾低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引得她轻轻一颤。他贴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安抚,几分难以言喻的诱惑:“近日宗内事务繁杂,各方势力需得平衡周旋,我这几没来,自然是有我的苦衷。你要怪罪,你这位花宗主,也确实没法子辩驳。但你可知道,在这几日间,我又何尝不是时时想着你,念着你这满堂的兰香,念着你……”后面的话语,化作更低的呢喃,消散在两人交织的呼吸间。
这几句带着体温与情意的温言软语,如同最醇厚的蜜糖,丝丝缕缕,无可阻挡地渗入花霜茹的心田,滋养着那片因思念而略显干涸的土地。她听得心里甜丝丝、暖融融的,如同浸泡在温热的香汤之中,所有的不满与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不由将他抱得更紧,双臂环住他的脖颈,仿佛要借此弥补这些时日分离所带来的所有空虚与不安。她抬起那张清丽脱俗、此刻染满红霞的俏脸,窗外皎洁的月光与室内温暖的烛光交织在她脸上,勾勒出完美无瑕的轮廓,肌肤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仿佛上好的羊脂美玉。
她含情脉脉地凝望着眼前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牵肠挂肚的男人,眼中水光潋滟,情意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浓烈的情感,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为之动容。
花百漾垂下头来,与她四目相交。咫尺之间,呼吸可闻,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中自己清晰的倒影,以及那毫无保留、纯粹炽热的倾慕与爱恋。
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吹弹可破的娇憨可人脸蛋,当真是又俏丽又妩媚,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不由心生无限怜爱,一股暖流涌过心间。然而,他的思绪却也难以控制地飘远了些许。他想起眼前之人,与她那如今已是潇湘宫二宫主、同样艳冠群芳却性情迥异的妹妹花茜若,这对当今武林并立的奇葩,自幼便被师父收养,在这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潇湘宫相伴长大,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觉间已是二十多个春秋匆匆而过。
起师父这对视若珍宝的女儿,与他也可算是青梅竹马,一同在师父座下习武修文,一同在宫后的山林间嬉戏玩耍,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岁月。但自从师父仙逝,将潇湘宫交到这对姐妹手中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许多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尤其是与这对性情一柔一刚、一热一冷,却同样对他情深义重的姊妹之间,愈发复杂难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缠,其中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也真真是苦乐参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难以尽述了。
窗台上,那株被他赞过、被她命名为“金相思”的铁皮金兰,在悄然潜入的夜风中轻轻摇曳,金色的花瓣在月光灯影下闪烁着微光,那独特的幽香愈发浓郁醉人,悄然弥漫渗透在整个花满堂的每一个角落,将这一室旖旎缱绻、爱恨交织的氛围,渲染得愈发深邃迷离,仿佛一个不愿醒来的、甜蜜而复杂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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