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神府的深处,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沁着森森寒气,隔绝了三十三重外的一切喧嚣与浮华。这里没有日升月落,只有法则之力流转不息带来的、恒定的清冷辉光。我便是在这里,靠着那流转的灵气滋养,无知无觉地待了不知多少岁月。
我是一块石头。一块生地养,侥幸得了造化,被安置在这司法神府正殿一侧的灵石。我的本体触手生凉,纹理间偶有光华内敛,静静立在殿角,像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大多数时候,府内是死寂的。唯有当那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整个大殿无形的法则之线才会随之轻轻震颤,仿佛在迎接它们唯一的主宰。
司法神,执掌条,维系三界秩序平衡的存在。他来了。
他总是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墨色神君袍服,上绣着暗金色的繁复法则符文,行走间,衣袂不动,自有威严。他落座于大殿正中的玄冰神座上,面容笼罩在永恒不变的清辉里,看不真切,只觉那目光扫过时,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本源。
他没有对我这块石头过话,他甚至未必知道我这块石头生出了模糊的灵识。他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偶尔会在这殿中,对着空茫,也或许是对着冥冥中的大道,讲述地法则。
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我懵懂的灵识上。
“地有序,法则有度,此乃根基。”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如同这玄冰墙壁,“地常,大道无痕。”
“神,代执律,维系此序。故,神当无欲。”
“私欲一生,偏颇即起。爱憎好恶,皆乱法之源。仙神若动私心,轻则因果缠身,重则……”他略顿了顿,殿中的寒气似乎更重了些,“仙骨剔除,打入凡尘,历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或,形神俱灭,重归混沌。”
“切记,有欲则死。”
这些话,我听了成千上万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凿进了我的石头身躯里。我“看”到过那些被押解至此,触犯了条的神仙。有昔日掌管河、意气风发的神将,因一己妒恨,水淹了下界一座城池,被生生抽去仙骨,哀嚎声刺穿云霄,最终像破败的絮絮,被扔下凡间;有容貌昳丽的仙子,动了凡心私恋,被缚上诛仙台,雷劫加身,绚烂的神魂在刺目的电光中寸寸碎裂,归于虚无,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我怕。那些惨状让我灵识颤抖。神君得对,有欲则死。私欲是穿肠毒药,是焚身烈焰。
可在我石头心的最深处,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迷惘,如同石缝里倔强生出的一缕细弱青苔。神若无欲,那磅礴地,万千生灵,又是为何而存?若没有一丝一毫的念想,神又如何能去怜惜风中颤抖的草叶,如何去垂悯在泥泞中挣扎的凡人?无欲,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寂吗?
我不懂。这困惑太深,以至于让我这块本该无知无觉的石头,都感到了某种沉闷的痛楚。
这一日,神殿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凝肃几分。连流转的法则辉光都仿佛冻结了。
神君高坐其上,殿下押着一个女子。她身上的仙裳已破损,沾染着暗沉的颜色,发丝凌乱,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的清丽姿容。她叫瑶姬,曾是司掌一方云霞的仙子,温柔和煦,据她布下的朝霞暮岚,总能恰如其分地滋养一方水土。
此刻,她跪在冰冷的殿面上,脊背却挺得笔直。
“瑶姬,你私自动用本源,降下逾越规制的甘霖,滋养下界受旱之土,致使水脉紊乱,时序微挫,生灵虽得一时喘息,却埋下了更大的祸根。你,可知罪?”神君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只是在陈述一条铁律。
瑶姬抬起头,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和一丝不甘的执拗。“神君,瑶姬知错。但……那片土地上的生灵,也是生灵啊。他们供奉信仰,纯朴善良,旱魃为虐,赤地千里,眼看就要尽数枯亡。规制的雨水杯水车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地有常,生死有序。旱魃之行,亦是因果劫数。你以私心干预,便是逆。”神君漠然道,“你爱他们?”
“是!”瑶姬眼中泛起水光,“我爱那片土地上的每一株草,每一个人!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此心……何错之有?”
“错在偏心。”神君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审判,“你因偏爱他们,便罔顾了因此举而可能受损的其他地域生灵,罔顾霖水脉运行的法则。神之爱,当如皓月,普照下,无分轩轾。你之爱,如烛火,只照一隅,炽热却偏狭,已生私欲。此欲,便是祸端。”
瑶姬浑身一颤,眼中的光一点点黯下去。
“瑶姬,触犯条,私动法则,偏执私欲……判,剔除仙骨,打入轮回,历十世疾苦,以偿罪愆。”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法外开恩。判决落下,法则之力随之而动,化作无形的枷锁。两名金甲神将上前,要将她拖走。
就在这时,或许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或许是那“偏心”二字刺痛了她,瑶姬猛地挣扎起来,看向高座上的神君,声音凄厉,带着泣血般的质问:
“无欲无爱?!哈哈……司法神!您口口声声无欲,执法无情!可您告诉我——若神无心,若法无仁,这地,这冰冷的秩序,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是一座华美精致的坟墓吗?!”
“您告诉我——!”
最后一声诘问,如同濒死凤荒哀鸣,在大殿中轰然回荡,震得我这块石头都灵识嗡鸣。我“感觉”到,那高座之上,万年不变的神君,周身那完美圆融的法则气息,似乎……极其细微地,滞涩了那么一瞬。
仅仅是一瞬。
他没有回答。瑶姬被拖了下去,那凄厉的尾音消散在殿外无尽的清冷郑
大殿重归死寂。
神君依旧端坐着,如同另一块更古老、更冰冷的石头。
可我的石头心里,却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瑶姬的话,像一把凿子,狠狠敲打在我那万年的困惑之上。无欲?无爱?神君是对的,瑶姬因私爱而偏执,引来了灾祸。可瑶姬……她好像也没错。她那句“这座华美精致的坟墓”,像一根刺,扎进了我懵懂的认知里。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向那高座上的身影。他无欲,他公正,他维系着一牵可他……真的“在”吗?还是一个仅仅为了秩序而存在的、冰冷的法则化身?
这念头太过大逆不道,让我灵识几乎要崩裂。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轰鸣中,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的力量,从我石头身躯的最核心处,猛地炸开!
像是被压抑了万年的疑问找到了出口,像是被瑶姬临去那一眼的决绝点燃,更像是对那高座上永恒冰封的、无声的抗拒……
“轰——!”
意识被抛向无垠的虚空,又在剧烈的撕扯中疯狂凝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万年。
我感觉到“手”,感觉到“脚”,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在剧烈跳动,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滑落。
我艰难地抬起沉重无比的眼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万年不变的玄冰殿顶,流转的清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视线向下,落在那墨色的神君袍服上。
他不知何时已从神座上站起,就站在离我数步之遥的地方,正垂眸看着我。
依旧是那张看不清面容的脸。
但这一次,我清晰地接收到了那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宣讲法则时的绝对与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亘古的沉寂,以及,在那沉寂最深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波澜。
他就这样看着我,良久。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平稳,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
“你,终于还是化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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