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默默地听着段醒之的叙述，终于将灭虫大计了解了个大概。
但段醒之的叙述中，却只字未提段远之与苏绣合作共谋之事，只一切都是为了给段遥报仇，意欲挑起漕帮与秘宗的争斗，坐享渔翁之利。
云中锦的面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一双眸子亦不如往日那般明亮，些微疲惫从眼底里透出，而眉心由一直蹙着没有放松过。
“所以，远之为了给妹妹阿遥报仇，精心谋划了个灭虫大计，费尽心机整六年，结果却只灭了他自己一人，是这样吗？”
她定定地望着段醒之。
段醒之避开了她的注视，微微点了一下头。
“可我怎么觉得，这不象是远之的所作所为。”
云中锦面带疑虑问道，“我相信他会想很多办法去这阿遥报仇，可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他会故意挑起漕帮和秘宗的争斗，我知道，他视苏绣为自己的家人一般，怎么可能会去故意伤害苏绣？”
“苏绣……”段醒之寒声道，“我哥教苏绣使的是巧劲，并没有与秘宗正面起冲突，相反，她在与秘宗的争斗之中，是既得利益一方。你也看到了，如今漕帮家大业大，不仅仅是酒家，青楼、赌场她全都有，数不尽的银子可以都是我哥替她赚的，又怎么能害她。”
“可他明明知道，秘宗的势力非常强大，在虎口里夺食，等于是把苏绣推到风口浪尖，就是随时让她担着被秘宗所害的风险。”
云中锦有些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血渗了出来。
“你始终最挂念的还是苏绣，可……”
段醒之止住了，担忧地望着云中锦，嗫嚅双唇，象是想什么，但终究还是移开了目光，轻叹了一声，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哑声道，“我与兄长都是师父养大的，阿遥才是师父的亲生女儿。
“师父临终把阿遥托付给我们兄弟俩，可我们却没有照顾好她，让她落到了虫爷那老畜生手里，这个仇若是不报，我兄弟二人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师父？”
“我兄弟二人，总有一个要照料好药王谷，另一个，必然要走报仇这条路。兄长明知道报仇的路不好走，也不符合他的性情，可他依然选择了报仇。因为，他疼惜我，不想让我受这般煎熬，宁愿自己承担这一切，为此心力交瘁。”
“即便如此，他始终都认为，报仇是他一个饶事，而百姓并不欠我们什么，没有理由让百姓为了我们一家之仇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是无辜的。在百姓面临危难时刻，他不得以放弃了报仇，也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蝼蚁尚且贪生，他但凡有别的办法，又何至于以一己之身去饲窫窳？只是他一身绝学都已用尽，药王谷从不轻易使用的唤魂术都用上了，还是无法收服窫窳，一旦它吃人与踩人，都将是一场浩劫。”
“虽窫窳已经被赶出了漕江，但福江的百姓亦是生灵。这是他最后对我的话，我反驳不了也他阻止不了他。”
段醒之颤抖着声道。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投身于窫窳之口，转眼只剩下一颗头颅。即便兄长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仍然阻止不了窫窳冲毁海堤，致使无数百姓家毁人亡生灵涂炭，我抱着兄长的头，哭不出喊不出，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阿锦，你可能够理解？”
“我为何不让你去祭奠兄长，那是因为，兄长他死不瞑目啊！我们只想报仇，不想祸害无辜，可偏偏仇也未报，无辜百姓遭殃，此恨今生无绝。阿锦，我恨，我恨哪！”
云中锦握住了段醒之颤抖的手，无法更多宽慰的话，只是一遍遍地唤他。
“顺子、顺子。”
段醒之的泪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兄长仁厚，药王谷弟子皆对他既敬且爱，两个多月了，按习俗本该除服，可药王谷里没有一个人肯脱下孝衣，我强忍泪水，只怕药王谷悲声不绝。若不是你来，我……”
段醒之哽咽着道，“也许你会笑我没出息，可我就是感觉，在你面前，我忍了这么久的泪水，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落下来了，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你能懂吗，阿锦？”
云中锦轻轻地点零头。
段醒之将脸埋进了她的手掌中，失声痛哭。
云中锦默默地等着，直至段醒之哭够了，抬起头来时，她便又盯住了他眼睛，问道，“窫窳，可是远之所豢养的？”
“当然不是。”段醒之试去泪水，断然否认。
“那还是先前那句话，既然夜半时分无让见，你哥又如何知道窫窳为祸赶去福江？”
“因为饭勺……”段醒之脱口而出。
“饭勺怎么？”云中锦立即追问。
“那一夜，饭勺连滚带爬来叩我药王谷的门，漕江海边突现窫窳，苏绣已奋不顾身前去追赶，但她能力有限恐怕凶多吉少，哭求我兄长前去救苏绣。兄长二话不就冲出药王谷随她追赶窫窳去了。我深知此事非同可，原本想以掌门身份制止兄长出谷涉险，可是，我做不到。”
“不对，既然她漕江海边突现窫窳，赶它进海里是最便捷最安全的做法，又为何会赶到福江去？这其中必有其他隐情。”
“这……”段醒之一时语结。
“顺子，你跟我实话，此事与苏绣有关？”云中锦紧追不舍。
段醒之低头沉默片刻，道，“阿锦，我哥已经故去，现在窫窳亦下落不明，就不要再追究此事了。”
“顺子，你是了解我的，你觉得我会放着窫窳之事不再追究吗？”云中锦道，“你一定没有实话，也必定还有事瞒着我，顺子，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当然。”段醒之看了一眼云中锦，又低下头去，忽地面色绯红。
只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平静地道，“阿锦，我没有骗你，但也的确有一些事没有出来。只因兄长有令，我不得透露半分。所以，请你谅解。”
“你明知道窫窳一直是我心头一根刺，不帮我还瞒着我，我便不原谅。”云中锦赌气道。
“那便……”段醒之很声但又很坚决地道，“随便你。”
“顺子，既然远之的遗言，我也不强求你违背兄长之意。你只需告诉我，此事是否与苏绣有关？”云中锦仍不甘心地问道。
“关于窫窳的事，我能的都已经了，不能的，永远都不会的。”
段醒之倔强地拒绝云中锦的套话，但又叹了叹气道，“我虽然不能，但如果你能自己查出来，兄长亦不能怪我。阿锦，你可还记得一个名叫鸡崽子的女子？”
“记得，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子。我曾将她带出漕江大牢，可转眼她就不见了，她还在漕江吗？”
“不知道。”段醒之道，“我只能告诉你，她对你有用。”
云中锦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
鸡崽子是唯一从窫窳嘴边留下性命之人，又与白发娘娘呆了些时候，而白发娘娘又是唯一能控制窫窳之人，白发娘娘是在苏绣手中弄丢的。
那么，苏绣是否涉及到窫窳，这当中的内情，恐怕也只有找到鸡崽子方才弄明白了。
问题是，到哪里去找鸡崽子？
正寻思着，女弟子打开草木堂的门，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门外传来众口数数的声音。
“两千九百。”
但紧接着又传来吵闹声，“不算，不算。”
“门外在数什么？”云中锦问道。
女弟子转过头去看了段醒之一眼，不敢回答，捧上药汤躬身退了出去。
云中锦看段醒之与女弟子的神色，觉得甚是蹊跷，挣扎着走出门去，恰见苏绣整个都趴在地上，已是筋疲力尽，看到云中锦，努力抬起下巴来，冲她一笑。
“三千个响头，还差一百。”执事冷脸冷声，冷酷无情。
“为了阿锦能活下来，这三千个响头，值得。不就差一百了吗，你让我歇口气，我会把三千响头叩满的。”苏绣倔强地道。
“绣，绣。”云中锦踉跄地扑上前去，抱着苏绣，忍不住哭出了声。
苏绣抬起手来，轻轻抚去她的泪水，含笑道，“为了你，做什么都值得。只求你不要再抛弃我这个朋友。”
“不会了，再不会了。我们一生一世都是最好的朋友。”
云中锦将苏绣紧紧揽在怀里。
执事从鼻子底下发出一声冷哼，转身回了草木堂。
“掌门，你为何……”执事问道。
“留着苏绣，继续灭虫大计。”段醒之冷幽幽道，眼角的一滴泪泛着冰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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