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坟场撞见活人,已是蹊跷。
一声“苏嬷嬷”,更让她浑身剧颤。
可随即那句提及旧主的话,让苏嬷嬷浑浊的眼里惊惧骤散,唯余两簇鬼火般的幽光。
“你们...”她背脊死死抵住碑石,嘶哑的声音,淬满了豁出一切的恨意与绝望:“是温恕那畜生——派来灭口的?!”
她积蓄多年的怨恨,化为最激烈的诅咒喷涌而出:“好啊!!我咒他!咒那畜生权柄尽失,众叛亲离,活着身败名裂,死了挫骨扬灰!”
苏嬷嬷仰头对,嘶声如夜枭:“皇在上!我咒温恕那衣冠禽兽——生前受尽唾骂,千刀万剐!死后魂镇阴山,永世不得超生!我愿折尽阳寿,换他现世报应,立时暴毙!”
“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一番声嘶力竭的唾骂后,她身子晃了晃,全靠扶着膝盖才未瘫倒,张着嘴剧烈喘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空响。
坟场重归死寂。
激烈的诅咒声似被冰冷的夜色吸走,她一起一伏的粗重喘息声,在寂静里格外突兀。
她这才惊觉,前后几人竟始终沉默如磐石,只是静静看着她。
“你们...为何不话?”苏嬷嬷嗓音沙哑干裂,惊疑不定地前后扫视。
开阳悠闲地换了个站姿,掏掏耳朵,语气里带着“请自便”的惫懒:“我们这不是在等您骂尽兴吗?您老继续。不急,您慢慢骂,骂个痛快。”
苏嬷嬷彻底怔住了,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浑浊的眼睛在几人脸上来回扫视。
“你们...不是他的人?”她嗓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警惕,“那为何...在此出现?”
“苏嬷嬷,您方才祭拜温谨的那些话,我们都听见了。”陆青笑吟吟的,“您是温恕的仇人,对吧?”
她略作停顿,目光笃定:“——这么巧,我们也是。”
苏嬷嬷张了张嘴。
不是...来灭口的?!还...还同她一路的??
这...唱的是哪一出?
沈寒缓步上前,扶住苏嬷嬷的手臂:“夜里风硬,您又跪了这许久。苏嬷嬷,我们去车上,慢慢。”
马车内暖意融人,炭盆烘着,矮几上备有热茶。
苏嬷嬷浑身被寒意浸透,接连灌下几大口热茶,那股钻心的冷颤才渐渐止住,她借着跳动的烛火,目光带着审视与谨慎,逐一扫过车内几人。
两名女子虽一身利落夜行衣,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那双不沾阳春水的纤手,与即使在暗夜里也莹然生辉的容貌,分明是金尊玉贵的高门娇女。
那名沉默的男子,生得一副极好的皮相,只是眼神令人屏息——沉静之下,隐着洞穿人心的锐光。
至于角落里那位...正是方才语带惫懒的年轻人,模样周正,眉眼间带着一丝不着调的邪气,此刻正歪着身子,毫不避讳地回看着她。
苏嬷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几人,嘴唇始终紧紧抿着。
许正轻轻按住欲言的沈寒,朝她微微摇头,随即探身向前,目光清正地看向苏嬷嬷,语气温和而郑重:“嬷嬷,在下姓许,单名一个正字。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许...许家的?”苏嬷嬷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大,干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袖,声音急切发颤,“你、你父亲...莫非是当年那位为民请命、触怒威的许御史?”
“正是家父。”许正微微颔首。
此言一出,苏嬷嬷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子,瞬间彻底松懈下来。
她放下一直紧捂着的茶杯,哽咽着:“严阁老...阁老他生前...每每提起许御史,赞不绝口,‘许家一门,风骨铮铮’,阁老他...从不会看错人。”
她抬袖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哽咽转为切齿的恨意:“老爷他...一辈子慧眼如炬,就只看走眼了一回——便是温恕这头披着人皮的豺狼!”
许正缓声发问:“苏嬷嬷,可否请您,将当年严老过身的真相,细细告知?”
“好,好!许大人!”苏嬷嬷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泪水纵横:“这秘密...老婆子在心里沤了十几年了!温恕那畜生,在老爷去后,把阁老从前得用的门生、故旧,一个个都拢到了他自己手下!还有府里...那几个知根知底、又对夫人忠心耿耿的老人...不是‘病故’,就是‘回乡’,后来就再也没了音信!我...我空守着这大的秘密,却无人敢,无人敢信啊!”
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我家夫人...她一生仁善太过,终究是...信错了人,救错了狼啊!”她声音嘶哑,手紧紧攥住心口的衣襟。
往事让人字字沉涩。
苏嬷嬷语速缓慢下来:“那一年,倒春寒,阴得厉害。”
“夫人从外头回府,车马经过后巷口,发现了两个晕死过去的男子。一个穿着破烂长衫,像个落魄书生,就是温恕;另一个粗布短打,护在他身前,就是钟诚——那会儿,他还叫钟大牛。”
“夫人心善,将人救回了府里诊治。温恕醒来后,对着夫人哭得涕泪横流,家乡遭难,全村死绝,只剩他和这个仆人逃难来京,盘缠用尽,饥寒交迫才会晕倒。”
苏嬷嬷眼中恨意勃发,啐道:“钟诚这个名字,还是后来夫人给他取的!夫人瞧那仆从憨直忠心,一路护主不易,心下怜惜,觉得‘大牛’这名字辱没了他,便亲自赐名‘钟诚’。‘诚’字最配他!呸——!”
她狠狠啐了一口:“就是两条披着人皮的豺狼!从进府那起,骨子里就烂透了!”
陆青适时插话:“他可曾细家乡在何处?”
苏嬷嬷深吸一口气,压下愤懑:“他自己是绍兴沿海人,官话得生硬,里头总夹着几句土话,听着确是浙东那边的腔调,倭寇来袭,村子烧光了。夫人怜他身世,又见他是个读书人,便留他们在府里调养,请大夫,做新衣,当贵客一样供着。”
“那狗东西,自称是个有功名的举子。”苏嬷嬷嘴角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身子将养好了,他便日日凑到夫人跟前,谈诗论画,抒发政见,专捡夫人敬重的先贤文章来品评,的也全是老爷平日主张的那一套。把夫人哄得,真当他是蒙尘的明珠,是世间难遇的君子,这才铁了心,将他引荐给了老爷。”
“严阁老经风历雨,岂会随意信人?”沈寒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苏嬷嬷手边。
苏嬷嬷捧着茶杯,长长叹了口气:“唉——老爷起初也防着他,亲自考校他学问。那畜生倒真有些歪才,对答如流,加上一张脸生得俊俏讨喜,装得一副知恩图报、谦恭上进的模样,老爷便信了几分。”
“最关键的,还是因着夫人,她亲自求老爷为温恕谋个前程。”
“夫人因先不足,行走需人扶持,婚事便一直蹉跎。那是她生平头一遭,对一个人如此上心,眼里都有了光...老爷是看在女儿满心欢喜上。他私下里,此人别无亲故,孑然一身,若重情义、有才学,收归门下悉心教导,将来既全了女儿姻缘,自己身后,女儿也算有个依靠。”
“老爷他,是一片慈父心肠啊!为了女儿,一心为温恕铺平青云路。”
“老爷怜他才学,又存了私心,见他原籍科考竞争太过激烈,便动用自己的名帖与关系,为他运作,改籍顺府,只为助他在这京师,博个最耀眼的前程。”
“温恕起初,那戏真是做得十足!”苏嬷嬷眼中寒光凛冽,“金殿传胪,跨马游街,何等风光!可他偏不去赴琼林宴,径直打马来到严府门前,当街卸鞍,伏地叩首,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高呼——‘恩师在上,学生此生,绝不敢忘!’
“嗬!那一日的做派,锣鼓喧,万众瞩目,真真是骗过了全京师的人!谁不伸着大拇指夸严阁老‘慧眼如炬,得此佳徒’?谁不点着头赞新科状元‘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开阳歪在车壁上,“啧”了一声:“合着温阁老,是靠着一张脸,把这碗底下最贵的软饭,给端稳了啊。”
苏嬷嬷重重点头:“那畜生最是虚伪不过。老爷与他议亲时,我就躲在屏风后偷看,他眼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嘴上却能赌咒发誓,会一辈子待夫人好。”
她声音发紧:“婚后,我留心瞧着,十回里总有七八回,他前脚在夫人面前还是笑语温存,体贴备至,后脚一转身,那脸就寡淡了下来,眼里只有毫不掩饰的厌弃,就像在看一件迟早要丢掉的破烂家什。”
苏嬷嬷语调充满了悲愤与讽刺,“老爷是实心实意把他当半子栽培,自己的人脉、资源,毫无保留全给了他铺路。吏部侍郎,多少官员熬干心血、操白了头也够不到的门槛,他借着严阁老的势,轻飘飘几年就坐稳了。”
“这父女俩待他都是掏心掏肺,夫人身子弱不宜生养,还铁了心要为那畜生延绵子嗣。”苏嬷嬷抬袖抹泪,声音涩然,“她拼了命怀上公子,孕中艰辛,可温恕却怕扰了夫人安胎,以‘公务繁忙’为由干脆搬去了书房。”
“夫人却还日日为他悬心,挺着沉重的身子,在灶前守着给他炖汤补身,再一步一喘地亲自送去。”苏嬷嬷的泪水滚落,砸在手背上,“我拦过,劝过,夫人只是摇头:‘温郎是做大事的人,眼里装的是下。我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
她泣不成声,缓了许久,才从巨大的悲痛中挣出一点声音:“她到闭眼...都还觉得,是自己这破败的身子,才会遭他嫌弃...”
开阳一声嗤笑:“所以,路边的野男人不能救。”
陆青待苏嬷嬷平复,缓声问道:“嬷嬷节哀。严老如此待他,温恕为何要恩将仇报,对阁老起杀心?”
苏嬷嬷浑浊的老眼如点燃的鬼火,亮得骇人,一字一句,从齿缝间碾出来:
“因为,老爷撞破了他与别的女子有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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