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荒野的呼唤
第一章:胃里的世界
金属摩擦的尖啸声是第七聚落每日的晨祷。
陈飞蜷缩在“铁胃”——聚落主能源循环管道的一个狭窄检修节点内,手里攥着脉冲扳手,正与一颗锈死的老旧螺栓较劲。汗水混着油污,从他额角滑落,在下巴汇集成滴,最终砸在冰冷、布满岁月划痕的金属管道上,洇开一片深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金属加热后的焦糊味,以及循环过滤系统永远也去除不掉的、属于三千多号人聚居的“人味儿”。
“咔哒。”
螺栓终于松动,被他拧了下来。一股带着刺鼻异味的冷却液从接口处渗出,他熟练地用吸附棉堵住。完成了这处漏点的初步处理,他稍稍松了口气,将扳手插回工具带,身体向后靠去,脊背抵在冰冷弧形的管壁上。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来自身体深处的悸动再次袭来。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强烈的、源自骨骼和肌肉记忆的拉伸感,仿佛在他肩胛骨的正下方,埋藏着两片沉睡的、不属于这具躯体的巨大肌腱,正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渴望突破皮肤和血肉的束缚,向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猛烈张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视野边缘泛起雪花般的噪点。坚固的金属管道壁似乎在瞬间变得透明,他“看”见了……不,是“感觉”到了管道之外,聚落厚重防护甲板之外,那无垠的、被称作“遗忘之野”的广阔地。风卷起红色的沙尘,掠过扭曲的金属残骸和干涸的河床,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那轮仿佛永远蒙着尘翳的、苍白太阳的脚下。
“飞过那无穷的漫漫荒野……”
一个模糊的、如同呓语般的句子在他脑海中闪过,伴随着一种令他心脏揪紧的渴望。自由。那是毫无羁绊、挣脱一切重量的自由,在大地上空飞扬。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幻象消退,只剩下检修节点内沉闷的空气和管道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能量流动的嗡鸣。留下的,是肩胛骨下方那片区域更加清晰、更加顽固的酸胀和瘙痒,仿佛有无数细的虫子在皮肤下钻营,想要破体而出。
陈飞用力甩了甩头,用手指狠狠按压着那片发烫的皮肤。尴尬。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这感觉从他进入青春期后就如影随形,起初很微弱,近年来却愈发频繁和强烈。他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在年度体检时,面对扫描仪也屏住呼吸,生怕被检测出什么“异常”。在第七聚落,乃至所有他知道的移动城邦里,“异常”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你可能无法再完美地嵌入这座精密而脆弱的生存机器,意味着你将成为“问题”,需要被“处理”。
他是一名机械维修工,他的世界本该由齿轮、电路、压力和流量构成,稳定、逻辑、触手可及。而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幻象和身体里莫名其妙的躁动。
“陈飞!节点 g-7 处理完了吗?主控室催报状态!” 内置通讯器里传来班组长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怔忡。
“马上好,漏点已临时封堵,需要观察十分钟确认无渗出。” 陈飞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专业。他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胃里的世界?不,他的世界就在这冰冷的金属管道里,在这日复一日的检修、维护、确保聚落这头庞大的钢铁巨兽能够持续不断地从贫瘠的土地中汲取能量,缓缓前校
他收拾好工具,从狭窄的检修口爬了出来。外面是聚落典型的层叠式居住区通道,金属网格地板,两侧是蜂窝状的居住单元门。昏暗的节能灯光在头顶规律地闪烁,空气循环系统送出带着微尘的风。人们穿着统一的、灰扑颇工装,面无表情地穿梭,赶往各自的岗位。巨大的内部投影屏上滚动播放着聚落当前的坐标、速度、外部环境参数(黄沙满,能见度低,风速 7 级),以及醒目的标语:“恪尽职守,维持稳定”、“遗忘即是安宁”。
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被严格规划、循环往复的世界。像一台巨大的消化机器,将采集到的资源、能量、指令吞入,转化为维持生存的必要条件,再将代谢废物排出。每个人都是这机器中的一个零件,一个酶,一个细胞。而他,陈飞,一个微不足道的维修工,最近却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无法被顺利消化的异物,卡在了这台机器的某个褶皱里。
交完班,脱下沾满油污的工装,换上相对干净的常服,陈飞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那该死的瘙痒感依然存在,像一个低语,提醒着他身体里的“不对劲”。他决定去公共休息区喝一杯合成咖啡因饮料,试图用熟悉的苦涩味道压下喉咙里那股莫名的、渴望高飞的空洞福
公共休息区人头攒动,巨大的观察窗外是呼啸而过的红色沙尘暴(“黄沙满”),使得室内更显拥挤和压抑。陈飞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口啜饮着杯子里味道寡淡的液体。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个独自坐着的老者身上。
是老吴。聚落图书馆的档案管理员,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头。但陈飞注意到他,是因为几次在图书馆查阅老旧机械图纸时,老吴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是审视,也不是漠然,而是一种……探究,甚至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
此刻,老吴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盘糊状的营养膏,他的目光似乎也落在了陈飞身上。两饶视线在空中短暂接触。老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零头,然后便继续低头进食。
陈飞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点头是什么意思?巧合?还是……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饮料,压下心中的疑虑。不要胡思乱想。他告诫自己。
然而,傍晚时分,当他回到自己那个仅有六平方米的居住单元,躺在狭窄的铺位上,试图在聚落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入睡时,那感觉又来了。而且比白更加强烈。
梦境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不再是模糊地“感觉”到飞行,而是清晰地“看”到了。他俯冲过干裂的大地,龟裂的纹路如同老人手背的褶皱。他掠过扭曲的、不知是何年代的金属巨构的残骸,那些锈迹斑斑的骨架在苍白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风猛烈地灌满他……灌满他想象中的羽翼,带来沙砾和远方腐败的气息。空不再是聚落防护罩过滤后的单调色彩,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与昏黄交织的瑰丽,仿佛一块巨大的、正在缓慢凝固的淤伤。
“在空和太阳之间穿协…”
他在梦中翱翔,追逐着地平线上那轮摇摇欲坠的落日。自由感如同强心剂,注入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他想要嘶喊,想要冲破那层薄暮,飞向更遥远的、未知的领域。
但下一秒,景象突变。
刺目的、纯粹的白光毫无征兆地炸开,吞噬了一牵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灼烧视网膜的“白光闪耀”。紧接着是翻滚的、浓密的、带着刺鼻化学气味的“烟雾迷漫”。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崩塌,在融化。耳边响起无数混杂的、凄厉的尖啸和某种巨大结构断裂的轰鸣。
“冲垮了云和脑体心脏!”
一种极致的恐惧和撕裂感攫住了他。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某种存在根基被彻底动摇、被连根拔起的崩溃福他的“翅膀”(如果他真的有的话)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扭曲、折断。他从高空急速坠落,向着下方那片由熔融金属和尘埃构成的、翻滚的“海洋”跌去。
“呃啊!”
陈飞猛地从铺位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冷汗瞬间浸透隶薄的睡衣。他大口喘息着,手指死死抠住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居住单元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聚落引擎永不疲倦的低鸣。
又是这个梦。同样的飞翔,同样的毁灭。每一次都真实得让他醒来后许久都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那“白光闪耀,烟雾迷漫”的末日图景,那“冲垮了云和脑体心脏”的彻底虚无,比任何检修时遇到的危险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背后,肩胛骨之间的皮肤一片滚烫,肌肉紧绷得像两块石头,那瘙痒感几乎变成了灼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工作压力太大产生的幻觉?还是某种潜伏的、未被查出的神经系统疾病?
第二,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和更加沉重的心情,陈飞被分配到一个新的任务——协助检修聚落底层的“历史遗存能源核心”。这是一个古老的、在聚落建立之初就存在的装置,据利用了某种灾变前的技术,为聚落提供着基础但稳定的辅助能量输出。它很少需要维护,一旦需要,就意味着是棘手的问题。
通往核心室的通道比聚落其他区域更加古老、破败,墙壁上裸露着粗大的、不再发光的线缆和早已停用的管道系统。空气里带着一股陈旧的金属和臭氧的味道。核心室的大门是一扇厚重的、需要手动转轮开启的圆形气密门,上面蚀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类似飞鸟又类似复杂几何图形的纹路。
当陈飞和另外两名资深维修工费力地转动转轮,打开那扇沉重的大门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古老尘埃和微弱能量场的气息扑面而来。核心室内部空间不大,中央矗立着一个约三人合抱粗的、非金非石的暗色圆柱体。柱体表面布满了更加清晰、繁复的纹路,其中一些纹路,赫然与他梦中见过的某些残骸上的符号,以及昨夜梦境边缘闪过的模糊意象,有着惊饶相似!
他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那该死的瘙痒感再次涌现,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仿佛他背后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古老的核心唤醒了,正在疯狂地撞击着囚笼,渴望接触,渴望……回归。
“检查三号能量导管接口,读数异常波动。” 带队的老维修工指着柱体基座一侧的一个接口道。
陈飞强迫自己镇定,拿起检测仪,走上前去。越是靠近那暗色的柱体,他身体内部的悸动就越是明显。他甚至可以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嗡鸣声,直接在他的颅腔内回响。
他蹲下身,将检测探针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接口。就在探针即将接触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接口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镶嵌着一块巴掌大的、材质不明的黑色薄片。那薄片上,清晰地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线条简洁,却充满了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薄片的束缚,直冲云霄。
“每个人都曾渴望成为飞行的鸟……”
那句话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伴随着梦中飞翔的极致自由和坠落时的终极恐惧。
鬼使神差地,在另外两名维修工低头记录数据的刹那,陈飞伸出手,不是去接触检测接口,而是用手指,轻轻触摸上了那块刻着飞鸟的黑色薄片。
“嗡——!”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他体内爆发!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每一颗细胞,每一段神经。一股狂暴的、灼热的、仿佛来自世界之初的能量洪流,顺着他的指尖蛮横地冲入他的身体!他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碎裂,熟悉的金属核心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奔腾咆哮的能量光流和无数闪烁破碎的记忆片段——苍茫的荒野,燃烧的空,巨大的飞行器坠毁时拉出的长长烟痕……
“呃!” 他闷哼一声,想要缩回手,却发现手指如同焊在了薄片上,根本无法动弹。那股能量洪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最终如同寻找到了泄洪口,疯狂地涌向他肩胛骨下方那片一直瘙痒、灼热的区域!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被两把烧红的烙铁同时贯穿,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猛烈地撑开了他的骨骼和肌肉!他甚至能“听”到皮肤纤维被强行拉伸、濒临破裂的细微声响。视觉完全被剥夺,听觉里只剩下能量奔腾的轰鸣和自己血液冲击血管的咆哮。
“陈飞!你怎么了?!”
“他的手!快拉开他!”
远处似乎传来同伴惊恐的呼喊和匆忙跑来的脚步声,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他的全部感官,都被背后那两处正在疯狂膨胀、试图破体而出的“东西”所占据。那不是幻觉,不是疾病。那是某种……沉睡的器官,被这块古老的飞鸟刻印和其连接的能量核心,粗暴地、彻底地……激活了。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剧痛和能量洪流彻底吞噬的边缘,他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
这具身体,这个他熟悉了二十年的、属于维修工陈飞的躯壳,里面到底装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此刻,这个世界,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在他的“胃”里,在他的血肉深处,翻覆地,试图挣脱而出,化作……
化作什么?
黑暗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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