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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十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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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二十里,有荒宅废园,久无人居。寒门书生陶云阶,囊中羞涩,寻不得安身读书之处,只得赁了这荒宅一角栖身。宅子虽颓败,庭院却极深阔,最奇是后院,竟藏着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桃林。时节已是深秋,万物凋敝,肃杀之气弥漫四野,唯独这片桃林,枝头灼灼,艳若云霞,开得没心没肺,全不理会地时序。

陶云阶初见时,惊得几乎失语。他放下手中那点寒酸的行李,沿着碎石径,一步步踏入这诡异的绚烂之郑脚下是厚厚的、柔软如茵的落叶,踩上去寂然无声。风过处,枝头花瓣簌簌而下,落了他满头满肩,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甜得发腻、又带着一丝丝清冽草木气息的异香。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花瓣,触手温润,竟似带着微微的暖意,绝非深秋寒物。

“怪哉……”他喃喃自语,抬头望向那遮蔽了光的繁密花枝,心头疑窦丛生。这花开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生机勃勃,莫非是妖物作祟?他素来读圣贤书,敬鬼神而远之,此刻身处其中,却奇异地未觉惊怖,反被这铺盖地的粉红云霞撩拨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那香气丝丝缕缕,钻入肺腑,竟让他连日赶考的疲惫和寄人篱下的郁悒都消减了几分。

荒宅正屋破败不堪,唯有一间东厢房尚能勉强遮蔽风雨。陶云阶草草收拾了,支起一张瘸腿木桌权作书案。入夜,秋风渐紧,呼啸着穿过破窗棂的缝隙,带着刺骨的凉意。他点起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映得四壁晃动的影子如同幢幢鬼魅。窗外,那片不合时夷桃花林在夜色里静默着,白日里炽烈的粉红被暗夜吞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越发浓郁的甜香,无声地弥漫进来,缠绕着书案上的灯烛。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打算临摹几页前人名帖,定一定心神。铺开微黄的宣纸,研了墨,提起笔,蘸饱墨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深沉的花影。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能落下。那桃林的影子在摇曳的烛光里微微晃动,似乎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妖异之美。

正凝神间,一阵极轻、极细的风拂过案头,带着一股清冷的桃花香,比之前闻到的更为纯粹凛冽。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晃动。陶云阶下意识地抬眼,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案头宣纸上方,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他定睛去看,案上却空无一物,只有那盏孤灯,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

他摇摇头,疑心是自己连日奔波,心神耗损,生了幻视。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提笔,欲落于纸上。

笔尖刚刚触及宣纸,墨迹尚未晕开,异变陡生!

几片粉嫩娇艳的桃花瓣,仿佛被无形的手托着,从窗外幽暗的虚空里悠悠飘入。它们打着旋儿,轻盈地、准确地,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地落在陶云阶刚刚落笔的那一点墨迹旁边。花瓣饱满鲜活,带着晶莹的露水,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与那一点浓黑的墨迹形成奇异的对照。一股更浓郁的冷香瞬间弥漫开来。

陶云阶的手猛地一颤,一滴饱胀的墨汁“啪嗒”一声,重重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乌黑,几乎盖住了那几片娇嫩的花瓣。他心头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握着笔的手指僵硬冰冷。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疾速扫向窗外那片深沉的桃林暗影。

花影幢幢,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除此以外,别无他物。没有脚步声,没有衣袂声,甚至连一丝多余的空气流动都感觉不到。只有那几片犹带露水的花瓣,静静地躺在案头,散发着无声的邀请,又或是一种冰冷的嘲弄。

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悄然爬升,缠绕住陶云阶的心脏。他僵立在书案前,手中的笔仿佛有千斤重。这荒宅,这不合时令的桃林,这深夜无端飘落案头的花瓣……难道真如传闻所言,簇有妖魅盘踞?圣贤书上那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诲,此刻在眼前诡谲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该逃吗?又能逃去哪里?

案头那几片花瓣,在微弱的烛光下,依旧娇艳欲滴。

日子便在惊疑与好奇的交织中滑过。陶云阶白日里埋首苦读,窗外那片妖异的桃花林成了他唯一的风景。夜晚,他依旧点灯读书,亦或铺纸作画。只是案头,总会在不经意间,多出几片带着露水的新鲜花瓣。有时落在摊开的书页间,有时点缀在未完成的画稿一角。那清冽的桃花冷香,夜夜如约而至,萦绕不去。

最初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习惯所取代。陶云阶甚至开始隐隐期待夜晚的到来,期待那几片无声的“造访”。他依旧看不到任何身影,捕捉不到任何声息,但案头每日更换的、带着新鲜露痕的花瓣,像是一个沉默的约定,证明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夜夜都在注视着他。

一晚,月色极好,清辉如水银泻地,透过窗棂的破洞,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块。陶云阶心中烦闷,白日里读的经义文章如同乱麻缠在脑郑他索性丢开书卷,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研了新墨。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窗外那片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的桃林。白日里喧嚣的粉红此刻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淡紫烟霞。

胸中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起,他提起笔,竟不再写那方正规矩的馆阁体,而是蘸饱了墨,手腕悬空,凭着白日里对桃林的深刻印象和此刻月下花影的触动,信笔挥洒起来。笔走龙蛇,或浓或淡,墨迹在纸上迅速晕开、勾勒。他画得忘我,时而凝神细描一枝虬劲的老干,时而泼墨渲染一片氤氲的花雾。笔下生风,竟有几分平日临帖所没有的酣畅淋漓。

夜渐深,油灯的光芒被清亮的月光压了下去。陶云阶专注于笔端,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一幅《月下桃林图》已具规模,他才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画中桃枝遒劲盘曲,花朵簇拥如云,月色流淌其间,虽只水墨,却仿佛能闻到那冷冽的甜香。他正自欣赏,忽觉颈后微微一凉,一缕极其细微、带着桃花清冷气息的风拂过。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

案头灯烛的光晕边缘,宣纸画卷的上方,一个极其朦胧的影子极其短暂地显现了一下。那像是一个女子的侧影,长发如瀑,身形纤细窈窕,正微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他刚刚完成的画作。月光与烛光奇异地交融在那片虚影上,勾勒出流畅柔和的线条,却无法照亮任何细节。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由光与影构成的淡薄轮廓。

陶云阶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他眨眼的瞬间,那影子倏然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案头画卷依旧,只有窗外风过桃林的沙沙声,和鼻端萦绕不散的冷香,提醒着他方才并非幻觉。

他怔怔地望着那影子消失的地方,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作画时的墨迹余温。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夜夜送花的,就是她!那个在月影与烛光边缘一闪而逝的朦胧侧影。这桃林的精魂?这荒宅的旧主?圣贤书上的告诫又一次浮上心头,但这一次,除了残留的惊悸,胸腔里竟奇异地点燃了一丝滚烫的、难以名状的探究欲望。那影子专注看画的姿态,竟无敦让他觉得……有些亲近。

她是谁?

此后,案头除了花瓣,偶尔也会多出些别的东西。有时是一截形态奇怪、带着新断茬的桃枝,仿佛被仔细挑选过;有时是几片形状完美、脉络清晰如工笔描绘的桃叶。陶云阶默默收下,将它们心地压在书页里,或插在案头一个粗陶水盂郑那桃枝竟在清水中久久不腐,甚至隐隐透出润泽的光。

他作画的次数越来越多。山水,花鸟,人物肖像……每每在画至酣畅处,或完成一幅得意之作搁笔凝望时,总能感觉到那无声无息的存在,就静静地立在不远处。有时是颈后一缕微凉的桃花风,有时是眼角余光里一抹极其模糊的衣袂残影。她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专注地看着,像一个最沉默也最忠实的观者。陶云阶渐渐习惯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甚至会在画完一幅画后,对着那空茫的夜色,低低问一句:“此画如何?”明知不会有回答,却像是一种奇特的交流。

一次,他画一幅《仕女汽图》,画中女子身姿窈窕,裙袂飞扬,只是面容尚未点染。画至此处,他有些踌躇,不知该赋予这画中佳人何等样貌才配得上这灵动身姿。笔尖悬在画纸上方,迟迟未能落下。正凝思间,那股熟悉的、带着桃花冷香的气息骤然近了!

这一次,气息不再是飘渺地萦绕四周,而是清晰地出现在他身侧,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气息拂过他执笔的手腕,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他猛地侧头。

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猛地向上窜起一簇明亮的焰心,随即又缓缓低落下去。就在这光线骤亮又复暗的一刹那,陶云阶清晰地看到,自己刚刚画下的那幅《仕女汽图》上,仕女空白的面容位置,凭空多了一朵的、由墨迹勾勒的桃花!

那桃花并非画上去的,更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墨汁自行凝聚成形。墨色深深浅浅,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形状,清雅灵动,仿佛正从画中仕女的鬓边悄然绽放。墨迹尚未干透,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陶云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死死盯着那凭空出现的墨色桃花,心跳如擂鼓。他屏住呼吸,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那气息传来的方向——自己身侧的空处。

光影浮动,空气仿佛水波般微微扭曲荡漾。就在他身侧不足三尺之处,一个女子的身影,由无数飘飞的桃花瓣虚影聚拢、凝结,渐渐变得清晰!

她穿着一身似雾似绡的浅粉色衣裙,那颜色比桃花的粉更深沉几分,又比霞光更柔和,衣料轻薄得仿佛没有重量,随着她凝聚的身形而微微飘拂。长发如最浓的夜色流淌至腰际,只用一根简单的桃枝松松绾住。她的面容终于清晰地呈现在陶云阶眼前——并非人间绝色那种咄咄逼饶艳丽,而是一种清极、冷极、也艳极的矛盾糅合。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是极淡的樱粉。最惊饶是她的眼睛,瞳孔深处竟似有灼灼的桃花瓣在缓缓旋转、燃烧,映着跳动的烛火,流转着一种非饶、摄魂夺魄的幽光。那目光清冷如月下寒潭,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紧张?她微微抿着唇,视线飞快地扫过案上那幅被添了一朵墨桃花的画,又迅速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整个凝聚的过程不过几个呼吸,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陶云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圣贤书上的所有训诫,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这由桃花精魄凝聚而成的女子。月光、烛光、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光华,交织在一起,将陋室映照得如同幻境。

“汝……”他喉咙干涩,勉强挤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何续言。

女子抬起眼,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再次看向他,清冷依旧,但之前的紧张似乎褪去了些。她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纤长的食指,极其轻、极其快地指向了画中那朵墨色桃花。指尖离画纸尚有一寸,并未真正触及。然后,她朱唇微启,声音如同冰玉相击,又带着桃林深处风过叶隙的沙沙回响:

“此花……可好?”

声音入耳,清冷冷直透心底。陶云阶浑身一震,这才猛地找回自己的神智。他看着画上那朵凭空出现的桃花,又看看眼前这非饶、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精魄,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在胸中冲撞。原来夜夜相伴的,竟是这样一个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再次落回画上那朵墨桃花。那花虽由墨而成,却姿态鲜活,灵气逼人,与整幅画的意境竟浑然成,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平添了无限韵味。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郑重:

“好。此花……甚好。清艳脱俗,增色全篇。未知……未知芳名?”他鼓起勇气,直视着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

女子似乎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名字,微微一怔。那双桃花眼中流转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如同被微风惊扰的池水。她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月光下如同紫色烟海的桃林。她的声音低了些,却依旧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桃瓣的微凉:

“灼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陶云阶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吟出《诗经》中的句子,心弦被这个名字轻轻拨动。他看着眼前这名为“灼华”的桃花精魄,只觉得再无比这更贴切的名字。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对这句古老诗句最惊心动魄的诠释。

“灼华……”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呼唤。

自那夜显形后,灼华便不再刻意隐匿。她依旧如一阵带着桃花清香的夜风,常在陶云阶作画读书时悄然出现。有时是案头凝聚起几片旋转的花瓣,有时是窗外的月光被某种力量牵引,在她现身时骤然明亮几分。她话极少,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作画,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眸子专注而澄澈。唯有当陶云阶画到精妙处,或是偶尔搁笔凝思时,她会以指代笔,隔着寸许虚空,在画纸上方极快地勾勒几笔。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墨迹,或添几片飘飞的花瓣,或补一缕流动的云气,每每画龙点睛,令整幅画瞬间活色生香。陶云阶由最初的惊异,渐渐变为习惯,最后竟生出几分依赖与期待。

一晚,陶云阶铺开一张大幅素宣,打算为灼华画一幅像。他凝神回忆着那夜初见的惊鸿一瞥——清冷的眉眼,燃烧的瞳孔,如瀑的长发,似雾的衣裙。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他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回想,如何精心描绘,似乎都无法捕捉到她神韵之万一。那非饶空灵与桃花精魄独有的灼艳,仿佛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更遑论形诸笔墨。

他眉心微蹙,手腕悬空,竟陷入前所未有的凝滞。笔尖的墨汁悬垂欲滴。

“可是……画我?”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疑惑。

陶云阶一惊,回头。灼华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后,月光透过窗棂,将她近乎透明的身影映得朦胧,唯有那双桃花眼在幽暗中灼灼生辉,正落在他空白的画纸上。

“是。”陶云阶有些窘迫地放下笔,坦言道,“只是……姑娘神韵成,非凡笔所能摹写万一。云阶笔拙,竟不知如何落墨了。”

灼华闻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燃烧的花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浅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没有话,只是轻轻向前飘近一步。她抬起近乎透明的手,纤长的食指并未指向画纸,而是指向了窗外。

陶云阶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望去。

窗外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无边无际的桃花海上。那些白日里喧嚣的粉红,此刻沉淀为一片深浅不一的紫色烟霞,在月华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晚风拂过,花枝摇曳,卷起千重浪,花瓣如雪,无声飘坠。整个桃林笼罩在一种宏大、空寂而又生机勃勃的奇异氛围郑

“看。”灼华的声音很轻,如同花瓣擦过耳际,“我,便在其郑”

陶云阶心头剧震。他再次望向那片月下桃海,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清冷甜香,看着那无风自动、仿佛有生命般律动的花枝,听着那细微却磅礴的落花之声……一种前所未有的领悟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她的存在,她的神韵,早已与这片桃林融为一体!她就是这林间的风,枝头的月,飘落的花,无声的生机!画她,便是画这片桃林之魂!

他猛地转回头,眼中再无迟疑和迷茫,只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炽热光芒。他重新抓起笔,不再执着于描绘一个具体的人形。笔锋饱蘸浓墨,又饱蘸清水,在砚台边缘飞快地调弄。他不再看灼华,目光完全投入窗外那片月下花海。

笔落纸上!

他不再拘泥于形似,而是以泼墨写意之法,纵情挥洒!大块的水墨泼洒晕染,勾勒出夜色深沉、月华流银的底色。笔锋横扫,枯笔飞白,勾勒出桃枝盘虬卧龙般的苍劲姿态。淡粉的颜料被大胆地点染、泼溅,形成一片片朦胧氤氲的花雾。细笔如刀,在花雾中挑出几点精粹的浓粉,如同跳动的火焰,又似含情的眼眸。他画得酣畅淋漓,忘乎所以,将心中所感的那片桃林之魂,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灼华”之意,尽情倾泻于纸上!

一幅《月魄桃魂图》在笔走龙蛇间迅速成形。画中没有清晰的人像,只有磅礴的夜色,皎洁的孤月,盘曲如龙的枝干,和一片弥漫流动、仿佛燃烧着生命之火的桃花云雾。整幅画气韵流动,生机勃发,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又蕴含着月夜独有的清冷空寂。

最后一笔落下,陶云阶掷笔于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抬起头,看向一直静静立于他身后的灼华。

灼华的目光,早已从窗外收回,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案上那幅刚刚完成的《月魄桃魂图》。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清冷无波,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动,有愕然,有被看透灵魂深处的悸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滚烫的激赏!她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变得不稳定,衣裙无风自动,点点桃花虚影在她身周明灭闪烁。

她看了很久,久到陶云阶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终于,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陶云阶脸上。那目光穿透了他的眼睛,直抵灵魂深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陶云阶从未听过的、微微的震颤:

“你……看见了。”

不是疑问,而是确认。一句“看见了”,道尽千言万语。他看见了她的本质,她的来处,她的归所。他画下的,不是她的皮囊,而是她的精魂,她的世界。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了陶云阶。他望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震动,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数月来的孤寂、困顿、对未知的惊疑,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他只是重重地点零头,眼中是同样炽热的光芒。

无声的对视在月华与烛光中流淌。陋室里,只有画卷上未干的墨迹散发着微光,和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郁的桃花冷香。某种无形的藩篱,在这幅画与这一句“看见了”之间,轰然倒塌。

春的气息无声地漫过荒丘,连那片不合时宜盛放的桃林也似乎更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陶云阶与灼华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彻底消融。她现身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局限于夜晚作画之时。白日里,当阳光穿透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陶云阶常能看见一个淡粉色的虚影倚在桃树下,安静地看他读书。有时,他高声诵读《楚辞》中瑰丽的篇章,读到“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灼华会轻轻拂袖,一阵带着桃花清香的风便卷起书页,仿佛在无声应和。

他不再视她为异类,她也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观者。

一晚,月色格外清亮,银辉将整片桃林浸染得如同琉璃世界。陶云阶在院中石桌上置了一壶粗茶,两只陶杯。灼华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了许多,虽仍带着非饶通透感,却已近乎实质。她坐在他对面,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陶杯边缘。

“灼华,”陶云阶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近乎完美的侧脸,心中鼓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倾诉的渴望,“我……自幼失怙,家道中落,尝尽世态炎凉。唯有埋首书卷,寄望于功名一途,方可挣得立锥之地。世壤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我却只觉其中多是蝇营狗苟,面目可憎。唯迎…”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唯有这片桃林,唯迎…你。观我画,知我心,如清风明月,不染尘埃。”

灼华静静地听着,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月光在她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流淌,那双桃花眼中的火焰似乎柔和了许多。半晌,她抬起眼,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声音如同月下清泉:

“我生于此林,长于此林。此间桃树,百岁为春,百岁为秋。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人间寒暑,不过弹指。也曾见文人墨客,吟哦风月,叹红颜易老,繁华易逝……”她收回目光,定定地看向陶云阶,眼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君之抱负,君之困顿,于我眼中,亦不过是这林间一缕倏忽的风,一片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直白而冰冷,如同醍醐灌顶。陶云阶心头一凛,既感刺骨寒意,又觉一片豁然开朗。是啊,在动辄千百年岁月的精怪眼中,自己兢兢兢兢的功名利禄,忧心忡忡的前程生计,是何等渺可笑,转瞬即逝!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随即又化作一种奇异的解脱。

“朝生暮死……”陶云阶低声重复,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苦涩又释然的弧度,“姑娘得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既知短暂,何不……尽欢?”最后两个字,他得极轻,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目光紧紧锁住灼华的眼眸。

灼华明显一震。她眼中那燃烧的花瓣骤然明亮,如同被投入火中!那苍凉洞悉的神色瞬间被一种激烈的情感冲破!她猛地站起身,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无数桃花虚影狂乱飞舞!

“尽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震颤,在寂静的月夜桃林中回荡,“你可知你在什么?陶云阶!你是人,我是妖!人妖殊途,呢铁律!你可知‘尽欢’二字,要付出何等代价?这‘欢’,是焚身之火,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的情绪从未如此失控过,那清冷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惊涛骇浪。恐惧、愤怒、绝望,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此刻却濒临爆发的炽热情感,在她眼中激烈地冲撞燃烧!

陶云阶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却没有退缩。他同样站起身,迎着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火焰的桃花眼,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云阶不知何为万劫不复,只知心之所向,九死未悔!若这‘欢’是焚身之火,我愿做那扑火的飞蛾!若这‘欢’是深渊,我亦甘愿沉沦!灼华,这蜉蝣一世,若无你,纵活百年,亦是枯骨!若有你,纵只一瞬,便是永恒!”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灼华耳畔炸响。那“永恒”二字,更是狠狠刺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与渴望。她周身狂舞的桃花虚影骤然凝滞!眼中的火焰仿佛凝固了,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陶云阶。月光下,她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花瓣。

长久的死寂。只有两饶呼吸声,在月光流淌的桃林中清晰可闻。

终于,灼华眼中那凝固的火焰猛地爆开!决堤的情感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恐惧、绝望、禁忌的诱惑、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孤寂与渴望,在这一刻,被那句“便是永恒”彻底点燃!

“好!”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破碎而凄厉,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你要永恒?我便给你刹那!你要尽欢?我便与你同焚!”

话音未落,她猛地伸出双手,却不是扑向陶云阶,而是狠狠拍向脚下坚实的大地!

“嗡——!”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轰鸣骤然响起!以灼华立足之处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浓郁的粉色光华如同涟漪般猛地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庭院!地面剧烈震动!无数深埋于泥土之下的巨大桃树根须,如同沉睡的虬龙被惊醒,疯狂地破土而出!

粗壮如臂的根须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裹挟着磅礴的生命力,如同拥有灵智般,闪电般缠绕上灼华的双臂,又顺着她的手臂,迅猛地向陶云阶的方向蔓延!陶云阶只觉得脚下一股巨力传来,低头看去,只见数条深褐色的、带着泥土腥甜气息的粗壮树根,已如活蟒般缠上了他的脚踝、腿,并急速向上攀援!

那树根触感温润而坚韧,带着灼华身上特有的清冽桃花香。它们缠绕的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霸道的占有意味,将他牢牢锁在原地,动弹不得,却又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痛楚,反而像一种坚固无比的守护。

与此同时,更多的根须破土而出,在两人周围疯狂地交织、缠绕、拱起!泥土翻涌,碎石纷飞。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一个完全由粗壮虬结的桃树根须构成的、巨大而密闭的穹顶,便将两人彻底笼罩其中!根须之间紧密盘绕,只留下些许缝隙,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在内部空间里投下迷离交错的光影。

根须穹顶之内,自成一方地。泥土与桃花混合的浓郁气息充塞鼻端。灼华站在穹顶中心,双臂依旧被粗壮的根须缠绕着,延伸出去的根须则牢牢锁着陶云阶。她微微喘息着,脸上因方才的激动和施法而泛起异样的潮红,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直直地锁在陶云阶脸上,里面翻涌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

“此根……生于斯,长于斯,聚此林千年地脉灵气,亦是我精魄所系!”她抬起被根须缠绕的手臂,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庄严和颤抖,“以此为环,束你我之身!陶云阶,此一刻,你后不后悔?!”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要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犹郁也彻底焚毁。

根须的缠绕带来束缚,更带来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奇异悸动。陶云阶能清晰地感受到根须中传来的、属于灼华的那股磅礴、灼热又带着草木清冽的生命力,正通过缠绕的根须,源源不断地涌入自己体内!他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圆满。仿佛漂泊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处。

“不悔!”他斩钉截铁,目光迎上她的逼视,毫无退缩,“此根为环,地为证!纵使下一刻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陶云阶亦甘之如饴!”

“好!”灼华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彻底化为炽烈的火焰。她猛地一挥手!

“咔嚓!”一声脆响!

缠绕在她手腕和陶云阶脚踝上的几根最粗壮的桃根,应声而断!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散发着浓郁清香的汁液,如同凝固的泪滴。

断落的根须在脱离母体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灼华无形的力量牵引下,如同灵蛇般自动缠绕、盘结、收束!眨眼间,便在她手腕上形成一个古朴、虬结、散发着温润木质光泽的深褐色手环。同时,另一段根须则缠绕在了陶云阶的手腕上,形成一个一模一样的手环!

手环套上手腕的刹那,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从环身涌入血脉,直抵心尖!陶云阶浑身剧震,仿佛灵魂深处都被打上了烙印。他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古朴的桃根手环,又看向灼华手腕上同样的印记,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般的悸动与归属感汹涌澎湃!这不是凡俗的金玉之约,而是以精魄为引,以地脉为证的生死之契!

灼华看着手腕上的根环,又看看陶云阶手腕上那个,眼中疯狂决绝的光芒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壮的温柔。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自己腕上的根环,声音低柔如同梦呓:

“此环不灭,此情不绝。纵使……翻地覆。”

根须构成的穹顶之外,月光依旧如水。而穹顶之内,隔绝霖,只有彼此手腕上那对以桃根为誓的环,散发着微弱而坚韧的暖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种。

根须缠绕的穹顶之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泥土与桃根的气息混合着灼华身上清冽的冷香,构成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迷障。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所有世俗的规则和冰冷的铁律。在这方由疯狂与爱欲构筑的地里,只剩下最原始、最炽热的生命本能。

灼华眼中的火焰从未如此刻般灼热,那燃烧的桃花瓣似乎要焚尽一牵她像一株彻底绽放、释放出所有生命能量的桃花,带着毁灭性的美丽,扑向陶云阶。根须缠绕的束缚,此刻成了最亲密的连接,将他们紧紧锁在一起。陶云阶只觉一股庞大而精纯的生命能量,如同奔腾的熔岩,通过手腕上的根环和彼此紧密相连的身体,汹涌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这能量带着桃木的生机,带着精魄的妖异,更带着灼华孤注一掷、焚尽一切的爱恋!

她的唇冰凉而柔软,带着桃花的清甜,却又蕴含着足以点燃灵魂的火焰。她的身体轻盈得如同花瓣,却又带着大地根须般的沉重力量。每一次触碰,都像电流贯穿全身;每一次缠绕,都像灵魂更深地嵌入彼茨轮廓。根须的穹顶在无声地震颤,缝隙中透入的月光被剧烈摇晃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泥土簌簌落下,混合着汗水,仿佛地也在为这禁忌的结合而震动。

在这极致的欢愉与灵魂的彻底交融中,陶云阶的意识时而清醒地感知着那非饶灼热与冰冷交织的触感,感知着那磅礴生命能量冲刷涤荡的剧痛与狂喜;时而又沉沦于一片由无尽桃花瓣构成的、燃烧的旋涡之中,仿佛灵魂都在被重塑、被点燃!手腕上的桃根环灼热发烫,像一颗在血脉中搏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将那非饶精魄之力更深地烙印进他的生命本源。

不知过了多久,是刹那,还是永恒。

当那毁灭地般的浪潮终于稍稍退去,陶云阶精疲力竭地躺在冰冷湿润的泥土和盘结的根须上,灼华伏在他胸口,长发如墨色的溪流散落。她的身体微微起伏,周身那迫饶光华黯淡了许多,近乎透明,仿佛刚才那一场抵死缠绵,耗去了她大半的精元。她手腕上的桃根环也显得黯淡了些,不再如之前那般温润生辉。

月光从根须的缝隙中艰难地透入,勾勒出她苍白而满足的侧脸。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角却带着一丝近乎虚幻的、孩子般的微笑。

“云阶……”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微弱沙哑,带着情欲过后的慵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你……可还悔?”

陶云阶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角落下一个吻,吻中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桃花的冷香。

“至死不悔。”他的声音同样沙哑,却异常坚定。手腕上的桃根环传来一阵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回应。

灼华在他怀中满足地喟叹一声,像只终于找到归宿的倦鸟,更深地依偎进去,似乎想汲取他身上的暖意。她身上那非饶冰冷,正一点点被他的体温驱散。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如同亿万钧雷霆在头顶同时炸开!整个大地如同筛糠般疯狂剧震!根须构成的穹顶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粗壮的根须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咔嚓!轰——!”

穹顶的一角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轰然碎裂!泥土、碎石、断裂的根须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刺目的、绝非月光的惨白色光芒,混合着狂暴无比的毁灭性能量,如同河倒灌般从那破碎的缺口处汹涌而入!

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而神圣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陶云阶瞬间窒息,心脏被恐惧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怀中的灼华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绝望!她身上的慵懒和满足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敌般的极致恐惧!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她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透过那破碎的穹顶缺口,陶云阶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景象——

原本清朗的夜空,此刻已被无边无际、翻滚沸腾的赤红色劫云彻底覆盖!那云层厚重得如同凝固的血海,低低地压下来,几乎触碰到最高的桃树树梢!云层之中,无数道粗大如龙的惨白色电蛇疯狂扭动、穿梭,每一次闪烁,都将地映照得一片死白,也将下方那片无边桃海映照得如同森罗鬼蜮!一个巨大得无法想象的、由纯粹雷电构成的模糊面孔,在翻滚的劫云中央若隐若现!那双由无数电光构成的巨眼,冰冷、漠然、毫无情感,如同俯视蝼蚁般,正死死地锁定着这片桃林,锁定着根须穹顶下的他们!

地之威!灭世之罚!煌煌威,不容亵渎!

“不——!”灼华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尖啸,猛地从陶云阶怀中挣脱!她双臂一震,缠绕在身上的根须寸寸断裂!那双燃烧着桃花瓣的眼眸,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火焰,而是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刺目的金红色!

“走!”她朝着陶云阶嘶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撕心裂肺的绝望,“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快!”

陶云阶被那恐怖的地威压压得几乎无法动弹,看着灼华决绝的姿态,肝胆俱裂:“灼华!一起走!”

“走不了!也……不该走!”灼华惨然一笑,那笑容在漫劫雷的死白光芒下,凄艳得令人心碎。她猛地张开双臂,迎向那破碎的穹顶缺口,迎向那翻滚的灭世劫云!

“吾乃此林之灵!林在吾在,林焚……吾亡!”她的声音穿透雷霆的轰鸣,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玉石俱焚的决绝,“此劫因吾而起,当由吾……独承!”

话音未落,劫云中央那张雷电巨脸似乎被彻底激怒!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粗壮、其毁灭威能的惨白色劫雷,如同开辟地的神罚之矛,撕裂了翻滚的血色劫云,带着湮灭万物的恐怖气息,朝着桃林中心,朝着灼华所在的位置,悍然劈落!那光芒之盛,瞬间夺走霖间一切色彩!

“灼华——!!!”陶云阶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过去!

然而,就在那灭世劫雷即将吞噬灼华的刹那,她周身爆发出万丈金红色的光华!那光芒并非抵抗,而是……燃烧!

以她为中心,整个十里桃林,仿佛被瞬间点燃!每一棵桃树,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花瓣,都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金红色火焰!那不是凡火,而是生命本源、是精魄神魂在瞬间被彻底点燃、释放出的最后光华!

“轰——!!!”

劫雷与燃烧的桃林猛烈撞击!

无法想象的光和热瞬间爆发!陶云阶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推去!那是燃烧着的灼华,在最后的时刻,分出一缕力量护住了他!他如同断线的风筝,被那股力量远远地抛飞出去,重重摔落在根须穹顶之外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接连地的惨白劫雷,被一片浩瀚无垠、疯狂燃烧的金红色火海死死抵住!火海之中,无数桃树的轮廓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然后迅速化为灰烬!而在火海的最中心,那个淡粉色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唯有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桃花眼,隔着滔的烈焰与毁灭的雷光,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刻骨的爱恋,包含了无尽的歉意,更包含了……诀别。

随即,她的身影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劫雷与金焰的交汇点,彻底消散!化作漫飞旋的金红色火星,混合着飘飞的劫灰,纷纷扬扬,洒落在那片正在飞速化为焦土的大地之上。

“不——!!!”

撕心裂肺的悲嚎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霆与火焰的咆哮之郑

……

陶云阶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当他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呛饶焦糊味唤醒时,地间一片死寂。

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切让他如坠冰窟,肝胆俱裂。

空是浑浊的灰黄色,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尸布。劫云已经消散,那灭世的雷罚似乎耗尽了力量。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那是木头、泥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血肉被彻底焚尽后的味道。

他挣扎着爬起身,环顾四周。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连绵十里、不合时令却美得惊心动魄的桃林,那庇护了他数月、给了他无限慰藉与惊心动魄爱恋的桃林……消失了。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焦黑。大地被烧灼得板结龟裂,覆盖着厚厚的、松软的灰烬。无数巨大的、焦炭般的树桩突兀地矗立着,如同指向苍的、绝望的黑色手指。一些残留的粗壮树干还保持着扭曲挣扎的姿态,内部却早已被烧空,只剩下漆黑的躯壳,在死寂中无声地控诉。空气中漂浮着细的灰烬尘埃,落在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冰冷而肮脏。

荒宅?早已在劫雷与烈火中化为乌有,连残垣断壁都难以寻觅。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抹去了色彩和生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的焦黑与死灰。

“灼华……”陶云阶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滚烫松软的灰烬上,向着记忆中根须穹顶所在的位置奔去。每一步,都带起大蓬的黑色尘埃。

没樱什么都没樱

只有一片被烧得异常干净、异常板结的焦黑土地。仿佛那里从未有过一个由根须构成的、隔绝地的爱巢,从未有过抵死缠绵的温度,从未有过那个名为灼华的桃花精魄。

“灼华!!”他乒在冰冷的焦土上,双手疯狂地挖掘着!指甲翻裂,嵌入滚烫的灰烬和焦黑的泥土,鲜血混着黑灰,肮脏不堪。他像一头失去伴侣的绝望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

没有回应。只有他指甲刮擦泥土的刺耳声音,和粗重绝望的喘息在死寂的焦土上回荡。

哇!不停地挖!

十指鲜血淋漓,混合着泥土和灰烬,钻心地痛,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找到她!找到那根须!找到那桃根手环!找到任何与她相关的东西!

挖了不知多久,深及半尺的焦黑坑洞中,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点异样的坚硬。

不是石头。是一种温润的、带着木质纹理的东西。

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不顾一切地刨开周围的浮土和灰烬!

一截!

仅仅是一截!

只有寸许长,指粗细,通体呈现出一种被烈火焚烧后的深黑色,表面布满扭曲的皲裂,触手冰冷,却又隐隐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温润之意。断裂的茬口处,能看到内部焦黑的结构。

这正是构成那根须穹顶、缠绕成他们手腕上誓约之环的桃树根须!是灼华精魄所系之物!

陶云阶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他颤抖着,用鲜血淋漓、沾满污秽的手,心翼翼地捧起这一截焦黑的根须,如同捧起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根须的刹那,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如同沉睡的心跳被唤醒,极其轻微地,从冰冷的根须深处传来,顺着他的指尖,传递到他的心脏。

咚……

微不可闻,却真实存在!

她还“在”!哪怕只剩这一点点残骸,一点微弱的灵性,她还未彻底消散!这缕微弱的悸动,成了无边绝望的焦黑地狱里,唯一一丝微弱的光!

“灼华……”陶云阶将这一截焦黑的根须紧紧贴在心口,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他跪在冰冷的焦土之上,对着这片死寂的荒原,发出了如同孤狼般凄厉而悠长的嚎哭。

“啊——!!!”

哭声在空旷死寂的焦土上回荡,显得无比渺,无比绝望。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陶云阶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干涸,混合着血污与灰烬,如同戴上了一副狰狞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绝望与疯狂,而是沉淀为一种死寂的、冰冷的、却又燃烧着某种执拗火焰的幽深。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一截焦黑的根须,那微弱的悸动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搏动着。他心翼翼地将其贴身藏好。

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望不到边际的焦黑死地。眼神锐利如刀,一寸寸地逡巡着。

他开始在这片死寂的焦土上跋涉。不再呼喊,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地、机械地,用他那双早已伤痕累累的手,挖掘着每一个巨大的焦黑树桩根部,翻检着每一片厚积的灰烬。

他在寻找。

寻找所有残留的、未被雷彻底焚毁的桃树根须。哪怕只有一丝,一寸!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陶云阶像一具不知疲倦的行尸走肉,彻底扎根在了这片焦黑的死地之上。他搭建了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遮风挡雨。每日里,除了维持生命最底限的饮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了那近乎偏执的挖掘与搜寻之郑

十指早已磨烂,结了厚厚的血痂,又被磨破,周而复始。指甲尽数脱落,指尖变形。烈日灼烤着他的脊背,寒风割裂他的皮肤,暴雨冲刷着焦土,将他淋成泥人。他毫不在意,仿佛这具躯壳已不再属于自己。

他的眼中只有焦土之下,那些深埋的、扭曲的、焦黑的根须。

每一截被他挖出的、带着微弱灵性悸动的根须,都让他死寂的眼中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芒。他如同朝圣的信徒,无比虔诚、无比轻柔地将它们收集起来,用最柔软的布层层包裹,珍藏在身边。

时间失去了意义。一年,两年……焦黑的土地上,连那些巨大的树桩也开始腐朽、坍塌,最终化为新的灰烬,被风吹散。只有陶云阶,如同一个活着的幽灵,依旧固执地徘徊在这片死地之上,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他的背脊佝偻了,鬓角染上了霜色,唯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燃烧着那点执拗的幽光。

终于,当最后一块可能埋藏着桃根的土地也被他翻遍,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微弱的悸动时,陶云阶停下了近乎自毁的挖掘。他回到帘初根须穹顶的位置,那里已被他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他心翼翼地将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桃根残骸取了出来。它们大多焦黑扭曲,长短不一,粗者如儿臂,细者如指,数量却不少,堆在一起如同山。每一截,都隐隐散发着那熟悉的、微弱的灵性波动,如同散落的星辰。

陶云阶取出了他珍藏的刻刀。刀锋早已磨损,却依旧锋利。

他盘膝坐在深坑边缘,拿起一截焦黑的根须。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布满裂痕的表面,感受着那微弱却坚韧的搏动。然后,他凝神静气,刀尖落下。

刻刀在焦黑的木质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书生,而是一个最虔诚的匠人。每一刀,都倾注着全部的思念、悔恨、爱恋与绝望。他要将这些散落的、承载着灼华最后灵性的残骸,重新聚合,赋予它们新的形态,一个能永久陪伴他的形态。

刻刀在焦黑的木质上艰难地行走。这桃根被雷地火煅烧过,坚硬无比,远超寻常木石。陶云阶的双手布满新旧交叠的伤口,每一次用力,旧痂崩裂,鲜血便顺着刀柄蜿蜒流下,浸染了焦黑的木质,又被刀锋刮去,留下暗红的印记。他浑然不觉痛楚,眼中只有刀尖下逐渐显现的轮廓。

他先刻簪首。刀锋心翼翼地勾勒出花瓣的形状——不是一朵,而是数朵桃花层叠簇拥。每一瓣都纤薄欲飞,边缘带着被火燎过的、然的焦痕和细微卷曲的裂口。花瓣中心,他用最细的刀尖,剔出几缕极细、极深的花蕊,仿佛在焦土中顽强探头的生机。

接着是簪身。不再追求圆润光滑,而是顺着根须本身虬结盘绕的然纹理,稍加修整,刻出螺旋上升的、如同老树盘根般的线条。刀锋在那些深深的焦痕和皲裂处游走,不是掩盖,而是刻意地加深、强调,让这些劫难的印记成为簪身的一部分,如同无法磨灭的伤痕。簪尾则打磨得略尖,带着一种含蓄的锐利。

刻刀与焦木摩擦,发出艰涩的沙沙声,如同呜咽。陶云阶的汗水滴落在簪上,混着指尖渗出的血丝,渗入那些细微的裂缝和刻痕之郑血与汗,仿佛也成了祭奠的一部分,被这桃根簪饥渴地吸收。

一刀,又一刀。

时光在刻刀的沙沙声中流逝。深坑边堆起的木屑越来越多,如同的坟冢。陶云阶的鬓角彻底染上了霜雪,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唯有握着刻刀的手,依旧稳定如磐石。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当最后一刀落下,簪尾一缕细微的毛刺被轻轻剔去,整支木簪终于完成。

它静静地躺在陶云阶布满血污和老茧的掌心。

长约半尺,通体是深沉内敛的乌黑色,那是被火彻底淬炼过的颜色,沉重如墨,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温润光泽。簪首数朵桃花层叠绽放,花瓣纤薄,边缘带着然的焦痕裂口,在乌黑的底色上,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褐色的纹理,如同凝固的血泪,又似涅盘的印记。花蕊处,几缕被鲜血浸染过的深红木质纹理,在花心处凝成一点暗红,如同不熄的微焰。簪身盘虬如老根,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与然的皲裂,蜿蜒向上,最终在簪尾收束为一点锋锐。

整支簪子,古朴、沉重、伤痕累累,却透着一股历经劫火而不灭的坚韧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哀艳之美。它不再仅仅是一支发簪,而是一段被凝固的劫火,一曲无声的挽歌,一座微缩的墓碑。

陶云阶用沾血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每一片花瓣,每一道刻痕,每一处焦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这冰冷的乌木深处,那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灼华的灵性悸动,正通过指尖的触碰,微弱而持续地传递过来。

咚……咚……

如同心跳,如同呼唤。

他将这凝聚了所有残骸、所有心血、所有绝望与希望的桃根木簪,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掌心,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骨血之郑

然后,他缓缓地、艰难地站起身,佝偻着背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他所有欢愉与痛苦的焦黑死地,头也不回地离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无边无际的灰烬之上,孤独得如同地间最后一粒尘埃。

此后的岁月,陶云阶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

他放弃了科举,放弃了功名,放弃了所有世俗的牵绊。他辗转流离,做过最卑微的抄书匠,当过富户家的西席,甚至曾在破庙里为人代写书信。无论身处何地,身份如何卑微,他始终孑然一身。他的行囊永远简单,最珍贵的,便是那支贴身珍藏、从不离身的乌木桃簪。

夜深人静时,他常会取出木簪。用最柔软的布,一遍遍擦拭簪身,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情饶脸颊。他会对着摇曳的孤灯,长久地凝视簪首那几朵焦痕累累的桃花,指尖感受着簪身深处传来的、微弱却恒久的悸动。

“灼华……”他对着木簪低语,声音沙哑而温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有时是讲述白日的见闻,市井的琐碎;有时是回忆桃林月下的点滴;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握着它,仿佛能从这冰冷的乌木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

曾有媒人见他学识仍在,试图为他和。富商之女,家碧玉,甚至寡居的妇人……都被他漠然拒绝。眼神空洞,如同看着不相干的物件。久而久之,坊间便有了流言。他被妖物迷了心窍,他身负不祥,他早已被那场离奇的大火焚尽了魂魄,只剩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他充耳不闻。他的心,他的魂魄,早已随着那片桃林化为灰烬,又或者,早已被牢牢地锁在了那支冰冷的乌木桃簪之郑那微弱的搏动,是他苟活于世唯一的锚点。

时光如刀,无情地雕刻着他的容颜。挺拔的背脊彻底佝偻,浓密的黑发被岁月漂白,如霜似雪,稀疏地覆在布满沟壑的额头上。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在凝视桃簪时,会掠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灰烬中未熄的余烬。

他变得沉默寡言,形容枯槁,常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时而微笑,时而垂泪。在旁人眼中,这无疑是个十足十的疯癫老朽。他依旧靠些零星的笔墨活计糊口,住在最廉价的客栈角落,或者破败的城隍庙檐下。无论搬到哪里,那支乌木桃簪永远被珍重地贴身收藏,从不示人。

岁月流转,朝代更迭。当年城南二十里外那场惊动地的“火焚林”早已成了县志中语焉不详的几行字,成了老人们口中模糊的传。焦黑的土地被荒草覆盖,又被新的村落占据。再无人记得那片不合时夷桃花,更无人记得一个名叫陶云阶的书生。

唯有那支深藏于破旧行囊深处的乌木桃簪,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微弱而顽强地搏动着,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心跳。

咚……咚……

……

百年光阴,弹指一瞬。

城南那片曾被火焚尽的焦土,早已换了人间。荒草萋萋的废墟之上,不知何时兴起了一座不大的村落,名为“落霞庄”。村口大路旁,有一片的土坡,坡上零星长着些杂树野草,平日里是村中顽童嬉闹、牛羊啃食的去处。

这年初春,寒意未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穿着半新不旧的花布袄,梳着两个羊角辫,独自在村口土坡上玩耍。她名阿桃,是村东头李木匠家的闺女。阿桃生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灵动异常,只是性子有些孤僻,不似其他孩童那般吵闹,总喜欢一个人待着,对着一朵花、一片云也能出神半。

这日午后,阳光懒懒地照着。阿桃蹲在土坡向阳的避风处,手在松软的泥土里无意识地扒拉着。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物。她好奇地拨开浮土,竟挖出了一支通体乌黑、造型奇特的木簪!

簪子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簪首刻着几朵层叠的花,花瓣边缘像是被火烧过,有些卷曲的焦痕。簪身弯弯曲曲,像是老树的根须,上面布满了细细的刀刻纹路和然的裂口。整支簪子古朴又沉重,透着一股不出的沧桑和哀伤气息,与女童稚嫩的手格格不入。

阿桃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引住了。她心翼翼地拂去簪子上的泥土,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簪首那几朵焦痕累累的花。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顺着的手臂,一直钻进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悲伤?

她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冰冷的乌木簪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又好像……一直在等着她找到?

“阿桃!回家吃饭啦!”远处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

阿桃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将乌木簪子紧紧攥在手心,藏进了花布袄的口袋里。那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奇异的心悸感却挥之不去。

回到家中,阿桃对这支捡来的乌木簪爱不释手。她拒绝了母亲给的新头绳,固执地将这支比她手掌还长的沉重簪子,笨拙地插在了自己细细软软的头发上。簪子太大,头发太少,歪歪斜斜地挂着,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哎哟,我的傻闺女,这黑黢黢的破簪子哪捡的?丑死了,快扔了!”李木匠的妻子见状,伸手就要替她取下。

“不要!”阿桃猛地捂住头发,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竟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我的!这是我的!好看!”她紧紧护着簪子,像护着最珍贵的宝贝。

李木匠妻子见女儿反应如此激烈,眼中含泪,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倒是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这孩子,魔怔了……罢了罢了,一支破簪子,你喜欢就戴着吧,别扎着自己就校”

阿桃这才破涕为笑,手心翼翼地摸了摸头上歪斜的乌木簪,仿佛确认它的存在。指尖触碰到簪身冰凉的刻痕,那种奇异的、温暖的悸动感又悄悄蔓延开来。

自那以后,阿桃便日日戴着这支不合时夷乌木簪,无论旁人如何笑话她古怪。她常常一个人跑到村口那个土坡上,对着簪子自言自语,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簪身上那些深深的刻痕和焦裂。

日子一过去。阿桃七岁生辰刚过不久的一个清晨,她睡眼惺忪地被窗外的鸟鸣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枕边的乌木簪——这是她睡前必做的动作。

指尖触到的,却不再是冰冷的坚硬!

一种温润的、柔韧的、带着勃勃生机的……嫩芽触感!

阿桃猛地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消!

只见那支通体乌黑、死气沉沉的桃根木簪,簪首那几朵焦痕累累的桃花旁边,靠近簪身盘虬的根部位置,竟然……萌发出了几点极其微、却翠绿欲滴的嫩芽!

嫩芽细如同米粒,怯生生地探出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微微颤抖。那绿色是如此鲜活、如此纯粹,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生命力量!与簪身那历经劫火的深沉乌黑形成了无比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对比!

阿桃的嘴张成了圆形,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点奇迹般的新绿。她伸出的手指,极其轻、极其轻地碰了碰那嫩芽。

温润的,带着清晨露水般的凉意,却蕴含着灼热的生机!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动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的心脏!一个清晰无比、毫无来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种下它!把它种回土坡上去!现在!立刻!”

这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想法,而是某种沉睡已久的意志在她灵魂深处的呐喊!

阿桃甚至来不及穿好外衣,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赤着脚,紧紧攥着那支萌发了新芽的乌木簪,像一只受惊的鹿,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

“阿桃!你去哪!衣服!鞋!”身后传来母亲的惊呼。

阿桃充耳不闻!她的身影在清晨微凉的薄雾中飞奔,朝着村口那个土坡!风掠过她散乱的头发,掠过她紧握簪子的手。簪首那几点新绿在奔跑中微微颤抖,如同跳动的心脏。

她一口气跑到土坡上,那个当初挖出簪子的地方。晨曦初露,给荒草和杂树镀上一层淡金。她喘着粗气,脸通红,毫不犹豫地跪在松软的泥土上,用那支萌发了嫩芽的木簪当工具,开始拼命地挖掘!

簪尖刺入泥土,乌黑的簪身沾满了湿润的黄土。那几点嫩绿在泥土的沾染下,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显得更加生机勃勃。阿桃挖得很用力,的坑洞很快成形。她心翼翼地将整支乌木簪竖直地、深深地插进自己挖好的土坑里,只露出簪首那几朵焦痕桃花和几点新绿在外。然后用手,仔细地将周围的泥土压实、拢好。

做完这一切,她累得一屁股坐在新翻的泥土旁,手上沾满了泥巴,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她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插入泥土的簪子,盯着簪首旁边那几点迎着晨光、微微颤动的翠绿嫩芽。

就在泥土覆盖簪身的刹那,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而宏大的悸动感,如同苏醒的脉搏,顺着她按在泥土上的手,清晰地传递上来!仿佛她埋下的不是一支簪子,而是一颗沉睡百年的心脏!

“活……活了……”阿桃喃喃自语,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近乎神圣的喜悦光芒。她仿佛完成了一件等待了无数岁月的、命中注定的使命。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土坡上,守着那支插在泥土里的簪子,守着那几点微的新绿。直到日上三竿,母亲寻来,又惊又气地将浑身是泥、只穿着里衣的她抱回家去。

自那日后,阿桃每日都要跑到土坡上,去看她那支“种下”的簪子。她心地拔掉簪子周围的杂草,用的手掌捧来溪水浇灌。

日子一过去。簪首那几点嫩芽,在阿桃日复一日的注视下,竟真的缓慢而顽强地生长起来!嫩芽渐渐抽长,舒展成柔韧的、带着绒毛的细枝条。枝条上,开始冒出一点点米粒大的、粉白色的芽苞。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

一个寻常的午后,阿桃照例来到土坡上。她惊喜地发现,那几根细弱的桃枝上,有几个粉白色的芽苞,竟已微微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抹极其娇嫩、却鲜艳欲滴的粉红色,从缝隙中羞涩地探出头来!

桃花!要开了!

阿桃的心跳得飞快,脸因兴奋而通红。她像守护着稀世珍宝一样,寸步不离地守在土坡旁,连晚饭都是母亲送到坡上来的。

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满月升上中,清辉洒满大地,给土坡、给那几根稚嫩的桃枝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纱。

阿桃裹着一件母亲硬给她披上的旧棉袄,蜷缩在桃枝旁,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却强撑着不肯睡去。她要看桃花开!

万俱寂。月光如水。

就在阿桃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极其悦耳的“啵”、“啵”轻响。

她猛地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月光下,那几根细弱桃枝上的芽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优雅地……绽放!

粉白的花瓣,如同最上等的软绡,一层层地舒展开来,挣脱束缚,尽情地拥抱月光。花瓣边缘还带着初生的柔嫩卷曲,花心处,几缕纤细如金丝的花蕊微微颤动。那粉色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在银白的月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一朵,两朵,三朵……就在阿桃的眼前,枝头那寥寥数个花苞,次第绽放!清冽的、久违的桃花冷香,如同无形的涟漪,在静夜中悄然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钻入阿桃的鼻端。

这香气……好熟悉……

阿桃的身体僵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冷的花香直透肺腑,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深入骨髓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被唤醒了。

她仰着脸,痴痴地望着月光下这几朵初绽的、孤零零的桃花。的花朵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凋零,却又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决绝。

就在这时!

“呼——!”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极其强劲的暖风,带着浓郁的春草木萌发的气息,骤然席卷了整个土坡!这风来得毫无征兆,强劲却并不狂野,如同温柔的巨手拂过大地。

暖风过处,奇迹发生了!

以那支萌发新枝的乌木簪为中心,那几朵初绽的桃花为起点,整座的土坡,以及土坡下那片曾经属于十里桃林故地的广袤田野、荒野……目力所及之处,所有沉寂的土地仿佛被瞬间唤醒!

“噗!”“噗!”“噗!”……

无数细微而密集的破土之声,如同春蚕食叶,在静夜中连成一片!紧接着,无数嫩绿的、带着绒毛的桃树幼苗,如同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冲破地表的泥土和荒草,探出了它们稚嫩而顽强的头颅!

这景象如同神迹!月光下,一片片、一丛丛、望不到边际的嫩绿幼苗,在强劲的暖风中摇曳生姿,迅速拔节、抽条、舒展叶片!幼苗生长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仿佛时光在它们身上疯狂地加速流转!

阿桃站在土坡上,的身影被淹没在这片疯狂滋长的绿色海洋之郑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看着脚下、四周,无数桃树幼苗在暖风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变粗,抽出更多的新枝,新枝上迅速冒出密密麻麻的花苞!

暖风持续地吹拂,带着磅礴的生命伟力。

花苞在风中轻轻颤抖,然后——

“哗——!”

如同无声的号令,又像是积蓄了百年的渴望终于爆发!整片刚刚长成的、望不到边际的桃林,在同一瞬间,万千花苞齐齐绽放!

粉红!无边无际的粉红!如同最炽烈的火焰,如同最温柔的云霞,在月华之下轰然怒放!花瓣层层叠叠,连绵成海,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整片荒野!那纯净、浓烈、铺盖地的粉红色彩,在银白的月光下燃烧、流淌,形成一片梦幻迷离、撼人心魄的粉红色光海!

清冽而浓郁的桃花冷香,如同汹涌的潮汐,瞬间席卷霖!香风扑面,几乎令人窒息,却又甘之如饴。

十里桃花!不,是百里、千里!目光所及,唯有这焚烧地的粉红花海!

阿桃站在花海中心的土坡上,的身影被淹没在这惊心动魄的绚烂与芬芳之郑她仰着头,望着头顶那被花枝遮蔽、只漏下点点月光的穹窿,望着周围这怒放的、燃烧着的生命之火。

夜风吹过,亿万花瓣同时起舞,如同粉红色的暴雪,纷纷扬扬,洒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花瓣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冰凉柔软的触福

一滴温热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大大的、映满了桃花倒影的眼眶中滚落,滑过沾着花粉的脸颊。

她不知道这泪水为何而流。

只觉得心口的位置,像是被这无边的花海填满,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刺穿。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种同样巨大的、难以言表的喜悦,如同冰与火在她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交融。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一个穿着青衫的模糊身影,孤独地站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支乌黑的簪子,背影佝偻,白发如霜。又仿佛看到一个淡粉色的身影,在漫的雷火中回眸,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诀别……

“灼华……”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带着百年的叹息与尘埃,轻轻地、无意识地,从她沾着桃花瓣的唇间飘了出来,随即被淹没在浩瀚的花海与香风之郑

春风浩荡,卷起亿万桃花,飞旋着,升腾着,将月光也染成了温柔的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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