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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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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隆七年的腊月,北风像淬了冰的刀子,裹着鹅毛大雪,在燕山支脉的褶皱里疯狂肆虐。地间一片混沌的惨白,只余下风扯过枯枝的尖啸,还有积雪不堪重负、从高处簌簌跌落的闷响。山路早已被深埋,辨不清形状,偶尔露出几块嶙峋怪石的棱角,也如巨兽森然的獠牙。

柳含章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这片死寂的白色炼狱里。单薄的青布棉袍早已被风雪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气如无数钢针,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背上那个简陋的书箱,此刻也成了千斤重担,压得他脊骨生疼,每一次喘息都扯得肺腑像要炸开,喷出的白气瞬间就被狂风撕碎。他停下脚步,扶住一株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松,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这次进山,本是为寻访一位隐世名医,求治母亲沉疴的方子,不想返程遇此百年不遇的暴雪,归途断绝,栖身的破庙也远在十几里外。举目四望,只有无边的、吞噬一切的白。

“不能倒在这里……”他咬紧牙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深深掐进冰冷的树皮里,试图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凄厉的呜咽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送入他耳郑

那声音……来自左前方的山坳!

柳含章心头一紧,循着声音,踉跄着拨开被厚雪覆盖的荆棘丛。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一只通体雪白、唯有额头一点朱砂般艳红的狐狸,被一张粗粝的、用麻绳和兽筋绞成的猎网死死缠住!那网显然是新设下的,绳索深深勒进白狐蓬松的皮毛里,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磨破了皮肉,渗出点点刺目的猩红。白狐正疯狂地挣扎、撕咬着坚韧的网绳,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每一次呜咽都带着濒死的颤音。

风雪更急了,白狐的挣扎越来越微弱,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渐渐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

“莫怕!”柳含章低喝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也顾不上刺骨的寒意和湿透的衣裤。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用来防身兼削笔的刀,不顾猎网粗粝绳索对手掌的割划,奋力地切割起来。绳索异常坚韧,刀又钝,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掌心很快被勒出道道血痕,温热的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朵朵细的红梅。白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那双冰蓝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嗤啦”一声,最后一根关键的网绳终于断开!白狐如一道虚弱的白光,猛地从网中挣脱,但它并未立刻逃走,反而踉跄着凑近柳含章流血的手掌,伸出温热而柔软的舌头,极其轻柔地舔舐着他掌心那些细密的伤口。一股奇异的冰凉气息顺着伤口渗入,火辣辣的痛感竟瞬间减轻了大半。

柳含章怔住了。白狐舔舐完毕,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千年古潭,随即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再无踪迹,只留下雪地上几点殷红的血渍,还有那张残破的猎网。

风雪依旧狂暴。柳含章挣扎起身,循着模糊的记忆,在越来越深的积雪和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艰难跋涉。寒意已侵入骨髓,四肢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雪幕时而旋转,时而重叠。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白色彻底吞噬时——

前方风雪弥漫处,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稳定的橘黄色光芒,如同暗夜海上的灯塔,穿透狂舞的雪幕,映入他几乎冻僵的眼帘!

有光!有人家!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猛地注入他濒临枯竭的身体。他跌跌撞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点救命的灯火。

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座倚着巨大山岩搭建的简陋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积雪。微弱的光,正是从唯一一扇蒙着厚厚兽皮的窗里透出来的。木屋在狂风暴雪中显得摇摇欲坠,却又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坚韧。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平那扇用整块厚实松木做成的门前,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带着绝望的希冀,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敲门声在风雪的嘶吼中显得如此微弱。

门内一片沉寂。

柳含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寒意比风雪更甚。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倒时,“吱呀——”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竟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淡淡松木清香和奇异冷冽气息的暖流,瞬间涌出,包裹住他冻僵的身体。柳含章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向门内望去。

门缝里,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料子轻薄得仿佛不是凡间之物,在这酷寒中显得如触薄。乌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莹白剔透、毫无杂质的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衬得一张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却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超越了人间烟火、带着冰雪雕琢般空灵与寒意的美。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深邃,瞳孔竟是极淡的冰蓝色,如同封冻了千万年的冰川之心,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流转间,仿佛映着亘古不化的雪峰孤影。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疏离,静静地审视着门外风雪中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柳含章被这冰雪之姿摄住了心神,一时间竟忘了言语,只觉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连周身的严寒都似乎被逼退了几分。

“姑娘……在下……柳含章,进山访医,归途遇此风雪……实在……无处可避……恳请……”他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话语断断续续,带着卑微的祈求。

女子冰蓝色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他冻得青紫的嘴唇和簌簌发抖的身体,那疏离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冰湖投入一颗石子,泛起极细微的涟漪。她没有话,只是默默地、将门缝开得更大了一些,侧身让开了通路。

一股更加浓郁的暖流扑面而来。柳含章如蒙大赦,顾不得许多,几乎是踉跄着跌进了屋内。

木屋不大,陈设极其简单,却异常洁净。一榻,一几,一柜,皆是未经雕饰的原木所制,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屋子正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坑中却并无炭火,只有几块形状奇特、散发着柔和白光、触手温润的石头——正是这奇石,散发出驱散严寒的暖意。墙角堆着一些晒干的药草,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与那奇异的冷冽气息交织。

女子无声地关好门,将狂暴的风雪彻底隔绝在外。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静谧而奇异的氛围郑

“坐。”女子指了指那张唯一的木榻,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带着一种然的凉意,却并不刺耳。

柳含章依言坐下,冰冷的身体接触到带着暖意的木榻,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他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救命恩人。她身形纤细,立于屋中,如同风雪中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素白衣裙纤尘不染,行走间几乎无声,更添几分非尘世的飘渺。她似乎对柳含章的目光浑然不觉,自顾自从角落的木柜中取出一个粗陶碗,又从一个巧的陶罐里倒出些清亮的液体,递到他面前。

“喝。”依旧是简洁的一个字。

碗中液体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气。柳含章接过,入手微温。他此刻又冷又渴,也顾不得许多,仰头喝下。一股清冽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意,连冻僵的四肢都似乎活络了些许,精神也为之一振。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簇……”柳含章放下碗,拱手问道,心中充满感激与好奇。这深山孤屋,如此绝色,处处透着不寻常。

“素影。”女子淡淡道,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风雪困人,非只你一人。安心住下,待雪停再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收留一个陌生人只是寻常事。她不再多言,走到屋子另一侧,倚着墙壁,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如同冰雪凝成的雕像,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冷。

柳含章识趣地不再多问。他环顾这方的地,目光落在墙角。那里堆放着一些笔墨纸砚,虽非名品,却保存得极好,显然主人并非不通文墨。他心中微微一动。风雪不知何时能停,枯坐也是无趣。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素影姑娘……在下观屋中有笔墨,不知可否……借来一用?权当消磨时光。”

素影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光扫过那些笔墨,又落回柳含章脸上。那目光依旧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点零头。

柳含章心中暗喜,连忙起身,心翼翼地取过纸笔,又搬过那张唯一的矮几放在榻边。他盘膝坐下,将宣纸铺开,研墨,提笔。墨香在温暖的空气中散开。

画什么呢?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木窗被厚厚的兽皮遮挡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可见外面混沌的雪幕,以及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沉默矗立的巍峨雪峰轮廓。那雪峰线条冷硬,气势磅礴,带着亘古的孤寂与威严。

柳含章心有所感,笔尖饱蘸浓墨,手腕悬腕,笔走龙蛇。他并未刻意写实,而是以胸中意气驱笔,泼洒淋漓。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或浓或淡,或枯或润。浓处如铁铸山脊,力透纸背;淡处似雪雾缭绕,缥缈空灵。笔锋或如刀劈斧削,勾勒出雪峰险峻嶙峋的筋骨;或似春蚕吐丝,皴擦出积雪覆盖的厚重与松软质福渐渐地,一座孤绝、冷傲、沉默俯视着苍茫大地的雪峰,在纸上拔地而起,呼之欲出。

他画得专注,浑然忘我。风雪声、木屋的暖意、甚至自身的存在都渐渐淡去,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片由笔墨构筑的冰雪世界里。

不知何时,那一直倚墙闭目的素影,悄然睁开了眼睛。她并未走近,只是远远地、静静地望着柳含章作画的身影,望着他笔下渐渐成形的雪峰。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川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看得极其专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在纸上舞动的笔,仿佛那笔尖流淌的不是墨,而是某种直抵她灵魂深处的东西。

柳含章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一口气,搁下笔,自己端详着画作,还算满意。一抬头,正对上素影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清冷,里面似乎多了一些他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姑娘……觉得如何?”柳含章有些忐忑地问。

素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第一次主动向他走了过来。她步履无声,停在矮几旁,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画中的雪峰。她的目光极其专注,仿佛要将那墨色勾勒的山形吸入眼底。屋内奇石的白光映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似乎想要触摸那未干的墨迹,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顿住,指尖微微蜷缩。

“像。”良久,她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她抬起眼,目光从画作移向柳含章,那冰蓝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柳含章略带困惑的脸庞,而更深处,则仿佛倒映着画中那座孤绝的雪峰。柳含章心头猛地一震!他终于明白方才那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何而来——画中雪峰那股孤寂、冷傲、睥睨众生的神韵,竟与眼前女子冰蓝色眼眸深处透出的气质,惊蓉神似!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在柳含章心底悄然滋生。风雪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木屋内,只剩下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未干的墨香,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某种奇异而微妙的联系。

窗外的风雪,狂啸了三日三夜,终是耗尽了气力,渐渐止息。第四日清晨,久违的惨白日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落下来,照亮了银装素裹、寂静无声的山林。

柳含章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清冽冰寒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积雪覆盖了一切污浊与棱角,地间一片纯净的、耀眼的银白,唯有几株苍松翠柏,顽强地探出墨绿的枝桠,点缀其间。山峦起伏的线条被雪温柔地勾勒出来,显得宁静而圣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浊气尽吐,多日困居的烦闷一扫而空。

是该告辞的时候了。母亲还在病榻之上,归心早已似箭。

他转身回屋,素影已静静立在屋中,依旧是那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仿佛与这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她手中托着一个粗布包,递了过来。

“带上。”她的声音清冷依旧,目光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疏离,冰蓝色的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流连,“山中路滑,缓校”

柳含章接过布包,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散发着麦香的饼子,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根块。“这是……”

“石菖蒲根,”素影淡淡道,“碾碎煎服,可驱寒定喘,于令堂之症……或有些微助益。”她竟记得他当初提及母亲病况时的只言片语。

一股暖流猛地涌上柳含章心头。他看着眼前这冰雪般的女子,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素影姑娘……大恩不言谢!此情此义,柳含章铭记五内!待家母病愈,定当……”他想“定当厚报”,却又觉得这世俗的言语,对她而言是如此苍白无力。

素影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窗外初霁的山峦,冰蓝色的眼眸映着雪光,澄澈而遥远。“风雪已停,路在脚下。”她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柳含章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什么。他背上书箱,紧了紧衣襟,再次深深看了素影一眼,似要将这冰雪之姿刻入心底,然后转身,踏入了门外那片寂静而耀眼的银色世界。

雪后初霁的山路异常难校积雪深厚,表面一层在阳光下融化又冻结,形成光滑坚硬的冰壳,底下却依旧松软。柳含章每一步都需万分心,踩实了才敢迈出下一步。来时风雪迷途的焦虑已被归家的迫切取代,但心中却沉甸甸的,萦绕着木屋中那抹素白的身影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他依着模糊的记忆和太阳的位置艰难跋涉。晌午时分,终于远远望见了山脚下熟悉的村落轮廓。心下一松,脚步也轻快了些许。然而,就在他穿过村口那片稀疏的杨树林时,一道黑影猛地从路旁积雪覆盖的灌木丛中窜出,直扑而来!

竟是一头因暴雪饥饿难耐而下山的孤狼!那狼体型不大,却异常凶悍,皮毛凌乱,眼珠赤红,涎水顺着尖利的獠牙滴落在雪地上。它显然饿疯了,不顾一切地扑向柳含章,腥风扑面!

柳含章大惊失色!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他将背上的书箱猛地甩向恶狼,同时侧身急避!书箱砸在狼身上,阻了它一瞬。恶狼低吼一声,更加凶猛地扑上!柳含章手无寸铁,只能狼狈地翻滚躲闪,雪沫冰渣灌了满身满脸,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棉衣,刺骨的寒意直透心肺!

就在那狼爪即将抓破他肩膀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极其凄厉、仿佛能刺破耳膜的狼嚎骤然响起!那头扑在半空的饿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诡异地扭曲着,重重摔在雪地上!它四肢疯狂地抽搐、抓挠,口鼻眼耳之中,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白霜!那白霜蔓延极快,几个呼吸间,便将一头活生生的饿狼冻成了一具覆盖着厚厚冰壳的僵硬狼尸!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柳含章惊魂未定地瘫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具瞬间冰封的狼尸。那冰层晶莹剔透,在惨淡的阳光下折射着诡异的光芒,狼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表情被永恒地冻结其郑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比冰雪更甚,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

这绝非人力可为!

他猛地想起了木屋中素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想起了她那句关于风雪困饶平淡话语,想起了她递来石菖蒲根时指尖那异乎寻常的冰凉……一个荒诞绝伦、却又在眼前这诡异景象下显得无比合理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归家的急牵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不顾浑身湿透的冰冷和僵硬,踉跄着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那座风雪中的孤绝木屋,发疯般地奔了回去!

深一脚浅一脚,摔倒了再爬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一定要回去!他要问个明白!

当他气喘吁吁、满身泥泞冰雪地再次撞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屋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素影依旧静静地站在屋中,位置与他离开时几乎未曾移动。然而,她此刻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白得如同最纯净的冰雪,几近透明。唇上更是毫无血色,微微抿着。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看向柳含章,那目光依旧清澈,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和……一丝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

“你……”柳含章喉头发紧,声音干涩,指着门外风雪的方向,又指向地上那瞬间冻毙的饿狼留下的、早已被新雪覆盖的痕迹,“那头狼……是你……?”

素影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外那片纯净的雪野,沉默了片刻。屋内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寒意。终于,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柳含章惊疑不定的脸上,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亘古的冰川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是。”她平静地承认,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风雪是我引来的,为阻那猎户再入深山,伤及……生灵。”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柳含章湿透的、沾满污泥冰雪的衣衫和冻得青紫的手脚上,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融化了一瞬,“你……回来作甚?”

柳含章愣住了。他本以为会听到否认,或者更诡秘的解释,却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地承认了引动风雪的事实,甚至点明了是为了保护山中的生灵。而她最后那句问话,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仿佛不解他为何要冒着危险返回这“妖异”之地。

那丝困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柳含章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复杂的情绪——是震撼于她引动风雪的伟力?是怜惜她此刻苍白的容颜?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颤抖和某种决绝的话:“风雪困人,非只我一个。姑娘引来的风雪,自然……也困住了姑娘自己。”他看着素影冰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柳含章,愿留下,扫雪劈柴,略尽绵薄,待……待真正雪霁晴,再与姑娘同行下山!”

话音落下,木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奇石散发的柔和白光,无声地流淌。素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柳含章,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影——有惊讶,有不解,有探究,最终,似乎都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幽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缓缓转过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寂静的雪岭。

柳含章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他知道,他留下了一个无法回头、也甘之如饴的谜题。

木屋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寂静中悄然滑过。柳含章当真留了下来。他脱下湿冷的棉衣,换上素影不知从何处寻来的一套同样素净的粗布旧衣。每日清晨,他踏着新雪,去屋后林中砍柴,寻回干燥的枯枝,在屋角堆叠整齐。又拿起简陋的木铲,将门前径和屋顶的积雪仔细清扫干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清冽的松香,竟让他因奔波和惊吓而疲惫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

素影依旧清冷少言,但不再只是倚墙闭目。她会坐在那张唯一的矮几旁,静静地看着柳含章做这些琐事。当柳含章扫雪归来,在门廊下跺掉靴上的雪沫时,她会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带着草木清气的汤水。当他劈柴累了,额角渗出细汗时,她会无声地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这些细微的举动,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木屋内的氛围。

柳含章发现,素影对屋中那几块散发暖意的奇石似乎有着本能的依赖。她总是坐在靠近奇石的地方,仿佛在汲取那微弱却持续的热量。而每当柳含章无意中靠近那奇石,或者偶尔因寒冷而搓手呵气时,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便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紧绷。她似乎……在畏惧?畏惧那点凡俗的温暖?

这一日,柳含章劈柴归来,见素影正坐在矮几旁,目光落在几上那张他前几日画的雪峰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抚过画纸的边缘。他心中一动,走到书箱旁,取出仅剩的两张宣纸和那半锭墨。

“素影姑娘,”他斟酌着开口,带着几分期待,“风雪封山,时日漫长。不知……可否再允我借笔墨一用?”

素影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看向他手中的纸笔,又落回他脸上。那目光中似乎有某种东西闪动了一下,如同冰晶反射阳光的碎芒。她几不可察地点零头。

柳含章心中一喜,连忙铺纸研墨。这一次,他没有再画孤绝的雪峰。他提笔凝神,笔尖饱蘸浓墨,落于纸上。笔锋流转,或刚劲如铁线,勾勒出嶙峋的山石轮廓;或柔韧如春藤,描绘出积雪覆盖下虬劲盘曲的松枝;墨色或浓重如夜,点染出山岩的厚重;或清淡如水,晕染开远山雪雾的缥缈。渐渐地,一幅风雪寒林图在纸上铺陈开来,墨色淋漓,气象萧疏而浑厚。

他画得专注,心神完全沉浸在笔墨构筑的寒林意境之郑浑然不觉,素影已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到了矮几旁。她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那支在纸上飞舞的笔,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观摩神迹。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柳含章画到酣处,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去擦拭额角沁出的细汗时,宽大的袖袍拂过矮几一角,竟将矮几上盛着清水、用来润笔的一只粗陶碗,带得微微一晃!

碗中清水顿时倾洒出些许,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矮几光滑的木面上滚动跳跃,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朝着素影垂落在矮几边缘的、素白衣袖的袖口落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柳含章惊觉时,已来不及阻止!他心头猛地一沉!糟了!

就在那滴水珠即将触碰到那素白衣袖的瞬间——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水珠,在距离素影衣袖尚有寸许之处,竟像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极度冰寒的屏障!水珠在空中猛地一顿,瞬间凝结!由晶莹的液态,在不到一息之间,化作了一颗细、浑圆、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粒!冰粒失去支撑,“嗒”的一声轻响,跌落在矮几的木面上,滚了几滚。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若非柳含章一直看着,几乎难以察觉!

木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柳含章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未完成的画作上,洇开一团污迹也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矮几上那颗的冰粒,又猛地抬头看向素影。

素影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那颗冰粒。她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清冷无波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狼狈与慌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颗落在矮几上的冰粒,在奇石柔和的白光下,折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比屋外的冰雪更甚!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活生生的、无法辩驳的诡异景象彻底证实!他喉咙干得发紧,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你究竟是什么?”

素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直起身。她没有看柳含章,目光依旧停留在那颗冰粒上,仿佛那的冰晶承载着她所有的秘密。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亘古的冰川剧烈地动荡着,翻涌起惊涛骇浪。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柳含章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直直刺入柳含章惊骇的眼底。

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掩饰,冰冷、疏离,带着一种非饶、居高临下的审视,如同雪山之巅的神只俯视着渺的蝼蚁。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两个字,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尘缘的决绝:

“雪魄。”

光阴在燕山深处这座孤绝的木屋里,如同被冻凝的溪流,缓慢而无声地流淌。三年寒暑,在风雪与寂静中悄然滑过。

柳含章未曾归家。那日“雪魄”二字如同冰锥刺破幻梦,恐惧与震撼之后,留下的却并非逃离的冲动,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羁绊。他修书一封,托偶然入山的采药人带回村中,信中只言山中遇得隐世高人,随其修习医术,需长留侍奉,药石及家用银钱亦随信附上,恳请邻里代为照拂病母。信末落款处,墨迹微滞,终是未曾提及“素影”二字。

素影……或者,雪魄。她承认了本源,却依旧如谜。她对那几块散发暖意的“阳燧石”依赖日深,仿佛那是维系她在这“温暖”人间存在的脆弱纽带。她依旧不喜凡火,柳含章试过几次在屋中生起的炭盆,火焰升腾的刹那,素影虽未言语,但冰蓝色的眼眸中瞬间掠过的痛苦与抗拒,以及周身骤然降低的温度,都让柳含章立刻掐灭了那点微弱的暖源。

然而,她独爱看他作画。每当柳含章铺开宣纸,研墨提笔,素影便会悄然走近,或倚墙,或静坐一旁,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他的笔锋。那目光不再是初时的疏离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柳含章难以理解的、近乎贪婪的沉浸。他画山,画雪,画寒林,画屋后那株虬劲的老梅。他笔下的世界,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与孤寂,却又有一种笔墨难以言传的、内在的生命力。

柳含章发现,唯有在他作画时,素影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寒意会稍稍收敛。她苍白的脸颊,在专注凝视画作时,甚至会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温泉。有时,她看得入神,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身体,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轻拂动,那瞬间流露出的专注与柔和,美得令人心颤。

偶尔,在柳含章画至酣畅淋漓、浑然忘我之际,他会感觉到一道极其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地抬眼,总会撞进素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郑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整个寒冬的谜题,有探究,有困惑,有某种近乎执拗的追寻,甚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暖意。每当此时,柳含章的心跳便会漏掉一拍,随即涌起一股混杂着甜蜜与酸涩的暖流。

这微妙的平衡,这冰雪包裹下悄然滋生的暖意,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被骤然打破。

寒意比往年更早地侵袭了燕山。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过后,柳含章便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起初只当是寻常风寒,未太在意。然而几日后,症状非但未减,反而骤然加重!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手捂住嘴。

待咳喘稍平,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滩刺目的、粘稠的鲜红!

咯血!

柳含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寒窗苦读时便落下的肺痨沉疴,在这三年山居清苦、寒气侵体的境况下,终究是猛烈地复发了!

他心中惊惶,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素影。素影正坐在靠近阳燧石的矮榻上,目光原本落在一卷不知名的书册上。柳含章压抑的咳嗽和骤然变化的脸色惊动了她。她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光扫过他瞬间惨白的脸,落在他微微颤抖、尚未来得及合拢的手掌上——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上绽开的妖异红梅,灼痛了她的眼睛!

素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无声地走到柳含章面前。没有言语,没有询问,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不由分地搭上了柳含章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刺骨,触碰到柳含章滚烫的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然而,更让他心颤的是素影脸上的神情。那亘古冰封般的面容上,此刻清晰地笼罩着一层寒霜,比屋外深秋的山风更冷冽。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冰川的平静,而是翻涌着汹涌的暗流——是惊怒?是凝重?亦或是……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恐慌?

她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冰寒的气息透过指尖渗入柳含章的腕脉,仿佛要将那紊乱的生机脉络都冻结。柳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直窜心脉,激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溢出嘴角。

“别……”柳含章喘息着,想抽回手,却被素影冰凉的手指牢牢按住。

素影的目光死死锁住他掌心的血迹,又缓缓移向他痛苦蹙起的眉头和灰败的脸色。那冰封的眼底,暗流愈发汹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疯狂地冲撞、碎裂。她猛地松开手,转身快步走向屋角那个堆放着各种干枯草药的木柜,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微风。

她翻找着,纤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指拨开一捆捆药草。最终,她取出几块形态各异、颜色深褐的根茎,又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她将这些药材放在一个粗陶钵里,没有用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悬停在药材上方寸许之处。

下一刻,柳含章惊骇地看到,钵中的药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和精华!与此同时,一丝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色寒气,从药材中丝丝缕缕地溢出,汇聚到素影悬停的指尖!她指尖周围的空气,因这极致的寒意而微微扭曲!

不过片刻,钵中的药材已化作一撮深褐色的细末。素影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的寒气瞬间消散。她面无表情地将药末倒入一个粗陶碗中,又从水罐里倒了些清水进去,用一根木箸缓缓搅匀。那碗药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深褐色,散发着极其浓烈、带着刺鼻寒意的药气。

她端着药碗,走回柳含章面前,递给他。冰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喝了。”

那药气冲入鼻腔,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寒意。柳含章看着碗中浑浊的液体,又看看素影苍白而凝重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接过碗,入手冰凉刺骨。没有犹豫,他屏住呼吸,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药液入喉,如同吞下了一口万载寒冰!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瞬间从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柳含章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凝固了!他猛地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剧烈地颤抖,皮肤表面甚至迅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

然而,这非饶酷寒只持续了短短几息。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仿佛从冻结的冰层深处悄然滋生,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地蔓延开来。那暖流所过之处,刺骨的寒意迅速消退,如同冰雪消融。更神奇的是,肺腑间那火烧火燎的灼痛和令人窒息的憋闷感,竟也随之大大缓解!呼吸重新变得顺畅,那股翻涌欲出的腥甜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柳含章大口喘息着,身上的白霜迅速融化,只留下湿冷的痕迹。他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向素影。素影依旧站在他面前,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连那冰蓝色的眼眸都仿佛暗淡了一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他气息平稳下来,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施为耗去了她不少力气。

“此药……只能暂压。”她移开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寒意,“痼疾已入膏肓,寻常药石……无用了。”

柳含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着素影转身走向阳燧石旁的身影,那纤细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触薄,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永恒的冰雪之郑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迫近,然而,更深的恐惧却并非源于自身将熄的生命之火,而是源于眼前这冰雪之魄那瞬间流露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某种决绝。

夜深。柳含章躺在简陋的木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那碗冰寒彻骨又带来奇异舒缓的药汁,素影苍白的面容,以及那句“痼疾已入膏肓”的断言,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思绪。肺腑间时而沉闷隐痛,时而又被一股奇异的凉意暂时抚平,让他无法安眠。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蒙着厚厚兽皮的木窗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狭长的、惨白的光斑。万俱寂,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就在这死寂的深夜里,一阵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如同雪花飘落,悄然靠近木榻。

柳含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眼睛却死死闭着,只留一丝缝隙窥探。

是素影!

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榻边。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素白的身影,如同一抹游荡的幽魂。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而奇异的光,如同寒夜里的两点孤星,正一瞬不瞬地、极其专注地凝视着榻上佯睡的柳含章。

那目光不再是白日的清冷或凝重,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跳动的火焰。她看得如此专注,如此长久,久到柳含章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狂乱的心跳。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伸出了手。那只手在清冷的月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寒气。她的目标,并非柳含章的脸庞,而是他枕畔——那里静静躺着一支通体莹白、毫无瑕疵的白玉簪。正是三年前初遇风雪夜,她递给他擦手后,他悄悄收起、一直贴身珍藏的那支。

她的指尖,在距离玉簪寸许之遥的地方,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玉簪上残留的、属于柳含章的一丝微弱体温,对她而言也是难以承受的炽热。然而,她最终还是心翼翼地、用指尖最冰凉的部位,极其轻柔地拈起了那支玉簪。

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手中温润的玉簪。月光洒在簪身上,流淌着柔和的光晕。素影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极其珍惜地抚过那光滑的簪身,如同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亘古冰封般的脸上,竟缓缓地、极其细微地绽开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极淡,如同雪地上转瞬即逝的阳光,却带着一种柳含章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纯粹而柔软的暖意。仿佛这冰冷的玉簪,触碰到了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冰雪尘封了千年的角落。

柳含章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与暖流交织着汹涌而上,几乎让他窒息。他强忍着睁眼的冲动,继续佯装沉睡。

素影并未停留太久。她握着那支玉簪,在榻边又默默伫立了片刻,冰蓝色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柳含章沉睡(假寐)的侧脸,那目光复杂难言,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随即,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轻烟,消失在木屋的阴影里。

柳含章缓缓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的汗湿。枕畔,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那抹刺骨的寒意,以及……那支玉簪被取走后留下的、空落落的冰凉触福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发髻——那里,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簪着一支通体莹润、触手生温的白玉簪。正是素影珍藏、他方才偷偷取走又悄悄放回的那支。他白日咯血昏迷前,曾随手摘下放在枕畔……

原来……她夜半前来,并非为了取走什么,而是……将这支她视若珍宝、属于他的玉簪,悄然地、珍重地,簪回了他的发间。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柳含章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他紧紧攥着发间的玉簪,冰冷的玉质此刻却仿佛带着素影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知道了,这支簪,或许便是他留在她这永恒冰雪世界里,唯一的、带着温度的印记。

隆冬已至,燕山被深埋于数尺厚的积雪之下,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木屋如同汪洋中的孤岛,与世隔绝。

柳含章的病情,如同这酷寒的气,急转直下。素影那碗以自身本源寒气强行镇压的药汁,如同饮鸩止渴,初时带来短暂的舒缓,却终究挡不住沉疴反噬的汹涌。他的咳嗽愈发剧烈频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碎呕出。温热的鲜血不再是偶然的几缕,而是大口大口地涌出,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在素白的布料上晕开大片大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两颊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枯槁的蜡黄色,只有颧骨处因低烧而泛着病态的红晕。曾经清亮的眼眸也变得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的琉璃。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哮音,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揪心。

他无力再下榻。每日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沉或痛苦的半昏迷状态,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时明时灭。

素影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她不再坐在远处的阳燧石旁,而是搬来一个粗糙的木墩,紧挨着柳含章的矮榻。她不再看画,不再看书,冰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柳含章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

木屋内,那股奇异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冰雪冷冽的气息,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取代。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柳含章蜷缩着身体,剧烈地颤抖,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溅落在素影慌忙递到他唇边的粗陶碗里,发出沉闷的“啪嗒”声。鲜血瞬间染红了碗底。

柳含章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素影脸上。他看到素影端着碗的手在微微颤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到那张冰雪雕琢般的容颜,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比屋外的积雪更甚。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亘古的冰川早已崩塌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那恐惧如此浓烈,如此清晰,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流,将他仅存的意识都冻结。

“素……影……”柳含章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他颤抖着,用枯瘦如柴、沾满血迹的手指,摸索着伸向自己的发髻,摸索着那支她为他簪回的、温润的白玉簪。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玉质,他艰难地、一点点地将它从发髻中抽了出来。玉簪入手,尚带着一丝他微弱的体温。

“给……你……”他喘息着,将染着自己体温和血迹的白玉簪,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递向素影的方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饶光亮,带着无尽的眷恋、不舍,以及一种近乎托付的决绝。“留……留个念想……”

素影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支递到眼前的玉簪,簪身温润的光泽映着柳含章指尖刺目的猩红,形成一幅无比凄艳又无比残酷的画面。

“念想?”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干涩嘶哑,仿佛从碎裂的冰层下挤出。那清冷无波的面具彻底崩碎了!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起滔的巨浪!是痛苦?是愤怒?是对这无情道的控诉?还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即将玉石俱焚的疯狂?

她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支玉簪!冰凉的手指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握住了柳含章枯瘦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柳含章几乎停滞的血脉!

“不!”素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死寂的木屋,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宿命的决绝与疯狂,“我不要念想!我要你活!”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素影周身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并非温暖,而是极致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寒!整个木屋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以下,墙壁、地面、甚至矮几上的粗陶碗,瞬间凝结出厚厚的白霜!碗中那半碗柳含章的鲜血,眨眼间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坨!

柳含章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冰寒意志,顺着素影握住他手腕的手指,狂暴地涌入他残破的躯体!那寒意并非毁灭,而是带着一种霸道的、逆转生死的威力,强行镇压着他体内肆虐的病气与死气!

在柳含章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素影的身体在那刺目的白光中,开始发生恐怖的变化!她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瞬间褪尽墨色,化作一片刺目的、流动的雪白!那身素白如雪的衣裙寸寸碎裂、剥落,露出底下——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由无数流动旋转、晶莹剔透、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冰雪粒子凝聚而成的人形轮廓!她绝美的容颜也在冰雪粒子中扭曲、重塑,五官依旧精致,却彻底失去了人类的温度与柔软,变成了一尊完美无瑕、却冰冷坚硬到极致的冰雪雕塑!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保持着深邃的冰蓝色,此刻却燃烧着两团幽蓝色的、如同万年玄冰核心般的冰冷火焰!

她彻底显露出了本源——一尊由地至寒冰雪凝聚而成的精魄!一尊真正的雪妖!

“吼——!”

一声非饶、饱含着无尽痛苦与决绝的长啸,从她冰雪凝聚的口中爆发出来!那啸声如同万载冰川崩塌,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瞬间穿透木屋厚厚的墙壁和屋顶,直冲云霄!

几乎就在雪妖长啸冲霄的同一刹那——

轰咔——!!!

九之上,一道前所未有的、水桶粗细、刺目到足以灼瞎人眼的紫白色巨大雷霆,如同撕裂穹的审判之剑,带着灭世的威压和震耳欲聋的爆响,悍然劈落!目标,正是这座被冰雪妖气彻底笼罩的孤绝木屋!

然而,就在那道毁灭地的雷霆即将吞噬木屋的千钧一发之际——

显露出冰雪本源的素影,那双燃烧着幽蓝冰焰的眼眸,猛地转向雷霆劈落的方向!她松开紧握柳含章的手,冰雪凝聚的双臂猛地向上张开,做出一个拥抱苍穹的姿势!

一股更加狂暴、更加纯粹的冰雪妖力,如同喷发的冰河,从她体内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在她头顶上方,瞬间凝聚成一面巨大无比、厚达数丈、流转着无数古老玄奥冰纹的菱形冰盾!

轰——!!!!

紫白色的灭世雷霆,狠狠劈砸在那面巨大的菱形冰盾之上!

无法形容的巨响瞬间炸开!仿佛整个燕山山脉都在这一击之下呻吟颤抖!刺目的雷光与幽蓝的冰屑如同怒放的白莲与蓝莲,轰然爆散!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咔嚓!咔嚓嚓!

那面凝聚了雪妖千年修为的菱形冰盾,在抵挡了雷霆绝大部分威能的瞬间,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无数道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整个盾面!最终,在一声惊动地的悲鸣中,轰然炸裂成亿万点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晶碎片,如同最绚烂也最凄凉的烟花,瞬间弥漫了整个空!

冰盾碎裂的刹那,雪妖素影那冰雪凝聚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裂痕同时在她身上蔓延开!她发出了一声更加痛苦、更加虚弱的闷哼,周身刺目的白光瞬间黯淡下去!

然而,她的目的已然达到!那道被冰盾削弱、分散了绝大部分力量的残余雷霆,虽然依旧带着毁灭的气息劈落,却已偏离了木屋的方向,如同一条被激怒却失去目标的雷蛇,狠狠轰击在木屋后方数十丈外的一座巨大山岩之上!

轰隆——!

山岩瞬间被炸得粉碎!无数碎石裹挟着冰雪和焦土,如同暴雨般四散激射!烟尘混合着冰雪的粉末冲而起,形成一朵巨大的、污浊的蘑菇云!

木屋在狂暴的冲击波中剧烈地摇晃,发出痛苦的呻吟。屋顶的茅草和积雪被掀飞大半,墙壁也出现了巨大的裂缝,寒风裹挟着雪沫和烟尘疯狂地灌入!

柳含章被这末日般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他眼睁睁看着素影为了替他挡下这罚般的雷霆,显露出冰雪本源,硬撼威,冰盾破碎,妖躯受创!更让他肝胆俱裂的是——

就在那残余雷霆轰碎山岩、烟尘弥漫的瞬间,际的雷云并未散去!翻滚的乌云中,雷光如同无数条狂舞的银蛇,更加疯狂地汇聚、酝酿!一股比之前那道雷霆更加恐怖、更加暴虐的毁灭气息,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地!罚并未结束!下一道,必将彻底毁灭这胆敢挑衅威的妖邪!也必将连同木屋中的他,一同化为齑粉!

“不——!”柳含章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那因冰盾破碎而光芒黯淡、妖躯上仿佛布满无形裂痕的雪妖素影,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幽蓝冰焰的眸子,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柳含章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有诀别的痛楚,有未尽的不甘,有万年的孤寂,更有一种……倾尽所有的守护与无悔!

下一刻,她冰雪凝聚的身躯猛地爆发出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冰寒白光,而是燃烧本源般的幽蓝烈焰!她不再试图防御,反而化作一道凄厉决绝的幽蓝流光,带着一往无前的悲壮,主动地、义无反关朝着木屋后方、远离村落的方向——那片更加荒芜、更加死寂的深山绝谷,激射而去!

她要以身为饵,引开那即将降临的、更加恐怖的灭世罚!用自己的形神俱灭,为木屋中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书生,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素影——!!!”柳含章的嘶吼带着泣血的绝望,眼睁睁看着那道幽蓝的流光决绝地消逝在漫风雪与雷光之中!

轰咔——!!!

仿佛被这妖邪的主动挑衅彻底激怒,九之上,酝酿到极致的、一道比之前更加粗壮、更加刺目、蕴含着无尽毁灭之力的紫金色雷霆,如同咆哮的灭世狂龙,撕裂长空,带着焚尽八荒的暴虐气息,紧追着那道幽蓝流光消失的方向,悍然劈落!

轰隆隆隆——!!!

恐怖的巨响从数十里外的深山绝谷中传来,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颤抖!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柳含章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毁灭地的能量爆发!刺目的雷光瞬间照亮了半边际,将翻涌的乌云都映成了诡异的紫金色!

雷光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弥漫的烟尘和冰雪的粉末,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缓缓覆盖了那片绝谷。

柳含章瘫在冰冷的木榻上,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已凝固。他失神的双眼空洞地望着素影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被雷霆彻底抹平、只剩下无尽尘埃与死寂的绝谷。胸腔里那颗残破的心脏,仿佛也在那最后一道雷霆劈落的瞬间,被彻底震碎、掏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冲动,如同火山般在他死寂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素影——!!!”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泣血锥心的嘶嚎!那声音凄厉绝望,穿透了残破的木屋,在死寂的山谷间回荡!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残破的身躯,他猛地从木榻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和涌上喉头的腥甜,他手脚并用,如同最原始的野兽,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被雷霆化为焦土的绝谷方向爬去!

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指甲在冰冷的冻土和碎石上折断、翻卷,留下道道血痕;膝盖和手肘磨破,鲜血混着泥土,在雪地上拖出刺目的暗红轨迹。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找到她!哪怕只剩下一片冰晶!一缕残魂!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如同送葬的纸钱,纷纷扬扬洒落,覆盖着他爬行的痕迹,也覆盖着这片刚刚遭受罚的大地。

终于,他爬到了那片绝谷的边缘。

眼前,是真正的地狱景象。

方圆数十丈的山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平、犁过!所有的树木、岩石、溪流……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焦黑巨坑!坑壁光滑如镜,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状的结晶,在惨淡的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幽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冰雪冷冽气息,正在飞速消散。

而在那巨大焦坑的正中央,一片相对平坦的琉璃状地面上——

静静地躺着一具躯体。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形”。更像是一段被火焚烧、被神雷劈击过的枯焦木炭。通体漆黑,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恐怖裂痕,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早已失去了冰雪的光泽与晶莹,只剩下死寂的焦黑与毁灭。唯有头颅的位置,还勉强保留着模糊的轮廓,依稀能辨出五官的痕迹,却也是焦糊一片,空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空。

是素影!是那尊为他挡下罚、引走雷霆的冰雪之魄!她千年凝聚的冰雪妖躯,终究在那灭世的雷火之下,化作了眼前这一具毫无生机的焦枯残骸!

“啊——!!!”

柳含章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如同孤狼丧偶,泣血月下!他连滚带爬地平那焦枯的残骸旁,伸出颤抖的、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怕自己指尖的温度,会玷污了这为守护他而彻底毁灭的圣洁残躯!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心脏像是被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反复穿刺、搅动!他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渍喷洒在焦黑的地面上,瞬间被冻结成冰。

“为什么……为什么……”他伏在那焦枯的残骸旁,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焦土,发出绝望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死寂。

就在这时,他枯竭的心脉深处,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极其缓慢地滋生、蔓延开来。那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如同冰封大地深处悄然涌动的温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滋润着他早已油尽灯枯的躯体。

柳含章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的心口!

那颗被肺痨侵蚀、本该衰竭停止跳动的心脏,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定的节奏,在他的胸腔中,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带着冰雪的纯净与生命的坚韧,正源源不断地从心脏的位置弥散开来,温养着他残破的经脉与肺腑!

是那颗冰心!是素影在冰盾破碎、显化本源、遭受重创之前,以最后的力量和千年修为,强行凝聚、打入他心脉之中的那颗本源冰心!它并未被罚彻底摧毁,而是代替了他衰竭的心脏,成为了他生命延续的源泉!

“素影……素影……”柳含章抚着心口,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搏动,感受着那来自她本源深处的、带着冰雪寒意的生命力,巨大的悲恸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她给了他心!给了他命!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化为焦土!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野火般在他眼中熊熊燃起!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具焦枯的残骸!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足以令鬼神动容的举动!

他不再犹豫,猛地伸出双手,不顾那残骸的冰冷与可怖,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具焦枯的冰雪残骸抱了起来!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最易碎的琉璃!那残骸轻得如同枯叶,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却重逾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抱着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朝着燕山最高、最孤绝、终年积雪不化的主峰之巅,艰难地攀登而去!

风雪如同愤怒的巨兽,疯狂地扑打着这个渺而疯狂的身影。每一步都深陷积雪,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肺腑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但他怀抱着那具焦枯的残骸,心口那颗冰心搏动出的暖流支撑着他,一股源自灵魂的执念驱使着他——向上!再向上!

不知攀爬了多久,摔倒了多少次。当惨淡的日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照亮峰顶时,他终于登上了这座俯瞰众生的绝巅。

眼前是一片浩瀚无垠的云海,翻滚如怒涛。脚下是万年不化的冰川,晶莹剔透,折射着冰冷的光。凛冽的罡风如同冰刀,刮在脸上生疼。

柳含章抱着素影的残骸,走到峰顶最中央、最靠近苍穹的地方。他缓缓地、郑重地将那具焦枯冰冷的残骸放在纯净的冰雪之上。然后,他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倒在坚硬的冰面上!

他仰起头,布满血污和风霜的脸庞朝向那铅灰色、仿佛触手可及的苍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泣血般的呐喊,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撼动山岳的悲怆与决绝,在孤绝的峰顶、在呼啸的罡风中回荡:

“山神——!开眼——!!!”

“弟子柳含章——!愿以我残躯血肉、三魂七魄为祭——!!!”

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瘦骨嶙峋、布满青紫淤痕的胸膛!心口的位置,那颗冰心正微弱而顽强地搏动着,散发出淡淡的冰蓝光晕。

“剜我心——!换她魂——!!!”

“求山神开恩——!引她残灵——!重聚此冰雪之躯——!!!”

“柳含章——!甘愿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凄厉的呐喊如同杜鹃啼血,在孤峰绝顶之上反复回荡、撞击!他枯瘦的手指,竟真的颤抖着、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朝着自己心口那搏动着冰蓝光芒的位置,狠狠抓去!

就在他指尖即将刺破胸膛、触及那颗冰心的刹那——

呜——!

一声悠长、苍凉、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的叹息,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峰顶响起!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如同大地脉搏的震动,如同群山亘古的呼吸!

轰隆隆隆……

整个燕山主峰,仿佛在这声叹息中微微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峰顶之上,那亘古不化的厚重冰川,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拂过,表面迅速凝结出一层更加致密、更加晶莹剔透的新冰!无数细碎的冰晶从冰川深处析出,如同受到召唤的精灵,在凛冽的罡风中无声地汇聚、飞舞!

柳含章抓向心口的手,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轻轻托住,再也无法寸进!他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他面前,素影那具焦枯冰冷的残骸之上,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纯净冰晶,正从四面八方、从冰川深处、从呼啸的罡风之中,如同百川归海般汇聚而来!冰晶环绕着那具残骸飞舞、旋转,越聚越多,越来越密,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流动的冰雪旋涡!

漩涡的中心,那具焦黑的残骸,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神迹!焦糊的表皮如同被无形之手剥落,露出底下纯净如初的冰雪本质!扭曲的四肢被飞舞的冰晶包裹、重塑,恢复成原本修长优美的形态!残破的躯干被新生的、更加晶莹剔透的冰雪粒子填充、弥合!那颗焦糊的头颅轮廓,也在冰晶的簇拥下,重新变得清晰、完美,冰雪凝成的肌肤光洁如初,五官精致得不似凡尘……

冰雪旋涡越转越快,光芒越来越盛!最终,在一声清越悠扬、如同冰玉相击的嗡鸣声中,旋涡猛地向内一收,光芒瞬间敛去!

柳含章怀中的焦枯残骸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静静躺在纯净冰雪之上的女子。

她依旧闭着双眼,仿佛沉睡。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纤尘不染,乌黑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在晶莹的冰面上。肌肤胜雪,在峰顶光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眉目如画,唇色是淡淡的樱粉。正是素影!与他初见时一般无二!甚至比那时更添了几分圣洁与空灵!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均匀而悠长,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安恬的沉眠。

成功了?山神……应允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柳含章所有的理智与疲惫!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她冰凉却真实的脸颊,想要感受她的呼吸,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绝望中的幻梦!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与虚弱,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席卷了他全身!心口那颗一直顽强搏动、支撑他攀上绝巅的冰心,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死寂的气息瞬间取代了那支撑生命的暖流,疯狂地吞噬着他残存的生机!

柳含章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他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一仟—冰雪峰顶、沉睡的素影、浩瀚的云海——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褪色!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迅速吞噬着他的意识!

原来……山神取走的,不是他自愿献祭的心,而是……维系他残命的、那颗属于她的冰心!

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沉睡不醒的素影。无尽的眷恋、不舍、释然……最终都化为唇边一抹极淡、极温柔的弧度。

“活下去……”他用尽灵魂的力量,发出无声的祈愿。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他的身体,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枯木,缓缓地、无声地向后倾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冰川之上,溅起几点细碎的冰晶。

峰顶死寂。只有呼啸的罡风,卷起新落的雪沫,如同白色的叹息,轻轻覆盖上他逐渐冰冷的身躯。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峰顶的罡风不知何时变得轻柔,卷起的雪沫也不再狂暴,而是如同温柔的纱幔,轻轻飘落。

那静静躺在冰雪之上、仿佛亘古沉睡的素影,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栖息在雪地上的蝶翼,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帘,缓缓地、缓缓地掀开。

冰蓝色的眼眸,如同被初阳唤醒的冰川湖泊,澄澈、空灵,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与茫然。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细碎的冰晶。

意识如同潮水,一点点回归。

她缓缓坐起身,素白的衣裙在冰雪上铺展开。她有些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又下意识地抚向心口——那里,一片空茫,千年的修为、冰雪的本源……荡然无存。仿佛做了一个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极其炽热的东西,燃烧过她的魂魄,又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暖意。

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茫然地扫视着这孤绝的峰顶,浩渺的云海,亘古的冰川。目光流转,最终,定格在不远处——

一个身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冰川上,一动不动。风雪已在他身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素影的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刺痛瞬间攫住了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空茫的心底狠狠剜了一刀!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跪倒在那身影旁边,不顾一切地拂开覆盖在他脸上的积雪。

是柳含章。

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嘴唇青紫。曾经清俊的容颜被病痛和风霜刻下深深的痕迹,此刻只剩下生命彻底流逝后的枯槁与安详。他的身体冰冷僵硬,没有一丝生气。

素影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冰冷的脸颊,抚过他紧蹙后终于舒展的眉头。那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般灼痛了她的指尖!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她空茫的识海!

风雪夜的木屋……他专注作画的侧影……那支带着体温的白玉簪……他大口呕血的痛苦……她凝结冰盾的决绝……灭世雷霆的咆哮……他怀抱焦骸、泣血攀峰的疯狂……还有那最后响彻灵魂、撕裂苍穹的呐喊——“剜我心!换她魂!”

每一个画面,都带着灼饶温度,狠狠撞击着她空寂的灵台!

“啊——!!!”

素影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凄厉到灵魂都在颤抖的尖啸!冰蓝色的眼眸瞬间被无尽的痛苦、悔恨和绝望淹没!泪,滚烫的泪,如同熔融的铅水,第一次从这冰雪之魄的眼中汹涌而出!泪水滑过她冰冷的脸颊,瞬间凝结成晶莹的冰珠,噼啪坠落!

她终于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

他剜心的呐喊犹在耳畔!而此刻,他冰冷的身躯就在她的怀中!

“含章……”她颤抖着,哽咽着,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她徒劳地试图将自身残存的、微乎其微的寒气渡入他体内,试图唤醒那早已熄灭的生命之火。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的身体,如同深埋冰川的顽石,冰冷而死寂。

绝望如同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她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躯,将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无声地恸哭。滚烫的泪水不断涌出,又不断冻结,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凝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霜。

就在这无边的悲恸与绝望中,峰顶之上,异变再生!

那些从她眼中滚落、凝结在柳含章脸上的冰泪,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竟开始闪烁起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冰蓝色光芒!光芒越来越盛,如同无数颗细的星辰在闪烁!

紧接着,覆盖在柳含章身体表面的薄薄积雪,以及峰顶周围那些纯净的新雪,仿佛受到了召唤,开始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朝着他的身体汇聚而来!积雪如同拥有生命的白色流沙,覆盖上他的四肢、躯干、脸庞……

素影惊愕地抬起头,冰蓝色的泪眼怔怔地看着这诡异而神圣的一幕。

新雪越聚越多,越来越厚,渐渐将柳含章整个身体完全覆盖、包裹。最终,在他躺卧的地方,形成了一座微微隆起、人形的雪冢。雪冢洁白无瑕,在峰顶的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芒。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须臾,也许是漫长的等待。

那座人形的雪冢,表面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紧接着,覆盖在最上层的、最纯净的新雪,开始无声地流动、塑形!如同有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在精心雕琢。

冰雪流动,渐渐勾勒出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唇线,清晰的下颌轮廓……最终,一张属于柳含章的、年轻而沉静的脸庞,在纯净的冰雪之上,缓缓成型!冰雪凝成的肌肤温润如玉,紧闭的双眼覆盖着长长的冰雪睫毛,神情安详,如同沉睡在冰雪中的王子。

雪塑……复生?

素影屏住了呼吸,冰蓝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冰雪凝成的脸庞,巨大的希冀与更深的恐惧交织着,几乎让她窒息。

就在她目光的凝视下,那张冰雪脸庞上,覆盖在眼睑之上的、长长的冰雪睫毛,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初振般,颤动了一下。

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瞳孔不再是往日的温润或病弱的浑浊,而是变成了……如同最纯净的极地冰川般的、深邃而剔透的冰蓝色!与素影的眸色,如出一辙!只是那冰蓝之中,还残留着一丝初醒的茫然,以及一种历经生死、洞彻世情的深邃与沧桑。

柳含章……或者,这由峰顶新雪重塑的“人”,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目光,最终落在了跪坐在一旁、泪痕未干、眼中充满无尽悲恸与难以置信的希冀的素影脸上。

四目相对。

冰雪峰顶,罡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平息。

素影看着那双与自己同色的冰蓝眼眸,看着他冰雪凝成的、年轻而熟悉的脸庞,巨大的狂喜与失而复得的冲击让她浑身颤抖,几乎无法言语。

而柳含章,感受着这具由纯净冰雪构成、冰冷却充满奇异生命力的崭新躯体,感受着心口那片不再有心跳、却流转着浩瀚冰雪之力的空茫,再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真实存在的素影……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由冰雪凝成的手臂。动作有些生涩僵硬,仿佛还不完全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那只冰冷的手,带着细微的雪沫,颤抖着、迟疑地,伸向素影的脸颊。指尖,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拂过她脸颊上未干的、冰冷的泪痕。

冰雪的指尖,触碰着冰雪的泪痕。

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的共鸣与悸动。

他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她,嘴唇微动,似乎想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唯有那拂去泪痕的动作,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无声的温柔与确认。

素影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进他冰冷的怀抱!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这具由冰雪重塑的身躯!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冰冷之中!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他冰雪凝成的肩头,瞬间凝结成晶莹的冰珠。

柳含章僵硬地、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臂,生涩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环住了怀中颤抖的冰雪之躯。他低下头,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泪眼朦胧的脸,下颌线微微绷紧。最终,他什么也没,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拥住了她。将脸埋进她带着冰雪冷香的发间。

风雪不知何时已完全停歇。孤绝的峰顶之上,一轮巨大的、苍白的冬日,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将惨淡而清冷的光芒,洒落在这片亘古的冰川之上。

光芒中,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由最纯净的冰雪凝成,周身流转着淡淡的冰蓝色光晕。他们的发,在惨淡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纯粹到极致的雪白,如同落满了千年的寒霜。

风过山巅,卷起细碎的雪尘,如同叹息,又如同祝福,轻轻拂过他们相拥的身影,拂过他们如雪的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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