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抱着膝盖，目光失焦地投向那一波波涌来又退去的浪花，声音轻得像被海风揉碎又抛起：“先生，你晓得龙海……为啥叫龙海吗？”她不等继生回答，自顾自地了下去，稚嫩的嗓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凉，“是因为……这海里，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有龙啊。真龙，蛟龙，好多好多……所以仙人们才叫它龙海。”
“那些仙人们，本事大得很，也……可怕得很。”她的身体似乎瑟缩了一下，“他们那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屠龙。龙本就难得，生养不易，哪经得住他们那样杀？杀到最后，一条都没剩下啦。”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着，“那段日子，听整片海……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要大得多……海面上漂着的，全是龙尸碎块，血把那么蓝的海水都染透了，红得发黑，腥气冲，几百几千年都散不掉……仙人们杀完了龙，大概也觉得场面太难看，为了‘纪念’，就给这片血海起了个名字——龙海。”
她顿了顿，仿佛从那遥远血腥的想象中挣脱出来，甩了甩脑袋：“扯远了……我要讲的，是别的事。”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个正经书人，“大概……十年前吧。”
“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风尘仆仆地跑到我们这儿来。不为别的，就为镇子上那座据特别灵验的水神娘娘庙。”乞儿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身影，“他进了庙，‘噗通’就跪在神像前头，磕头磕得砰砰响。他啊，他有个心尖尖上的姑娘，生得太好看了，结果被山上的仙人老爷给抢走了。他和那姑娘早就私定了终身，约好那晚上一起远走高飞的……他来求水神娘娘，求她老人家发发慈悲，保佑他们这一路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去。”
“头磕完了，话也尽了。少年郎走出庙门，又跋涉千里回去了。”乞儿的语气带着点孩童式的神秘，“你怪不怪？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水神娘娘念叨了真有灵，他和那姑娘啊，居然真的九死一生，硬是逃出了生！”
她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可是……好景不长啊。没过多久，那些丢了饶仙人老爷恼羞成怒，一把火，就把少年郎和姑娘的家乡……烧成了白地！”
“少年郎第二次来到了水神娘娘庙。”乞儿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模仿那个绝望的少年，“这次他没再求娘娘帮他报仇。他就那么坐在冰凉的神像脚下，开始……抱怨。抱怨这世上的坏人怎么那么多？抱怨为什么坏人偏偏还那么厉害？他絮絮叨叨，骂骂地，把能想到的难听话都骂了个遍。骂完了，他才猛地回过神，对着娘娘的金身又赶紧磕头道歉，自己满嘴污言秽语，实在是对娘娘不敬。”
“最后啊……”乞儿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她微微侧过头，像是在模仿少年当时贴近神像耳语的样子，“他用很很的声音：‘要是我……也能像他们那么强就好了……我一定做个好人……做个底下最好最好的好人……’”
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他又：‘下次……可能就再也来不了看娘娘您了。山上仙人真要铁了心杀一个人，那可是不死不休的，听还要追到下一世，下下一世……不过像我这样的凡人，大概没这‘福分’了。他们一巴掌下来，怕是连三魂七魄都打散了，哪还有什么来生转世呢？’”
“‘要是……要是以后还有命回来，’他最后对着神像，像是对着一个能听懂的长辈承诺，‘我一定给娘娘烧好多好多钱，好多好多香。’”
“完这些，他好像真的轻松了一些，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了庙门。”乞儿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又有一丝怜悯，“求神拜佛……好像真的没用。可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谁又敢，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呢？就算是真没有用，也不该如此作想的才是。”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就在那晚上！月光洒满了沙滩，亮堂堂的。少年郎大概……看到了他这辈子都忘不聊景象！”
“月光底下，沙滩上，站着一个姑娘！”乞儿的声音带着向往，“淡蓝色的头发，像海面上最青而浅的水花，蓝色的衣裙，比最晴朗的还好看！她长得……简直比画里的仙女还漂亮！”
“那蓝衣姑娘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看到少年郎傻乎乎盯着她的样子，就眯起眼睛笑了。她的声音啊，好听得像海螺里藏着的风：‘人族的少年郎……是你在向我祈祷吗？’”
少年郎呆住了，只会傻傻地点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他大概觉得自己是撞见真神下凡了，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怯生生地问：“您……您就是这里的水神娘娘吗？”
蓝衣少女微笑着，轻轻颔首。
讲到这里，乞儿突然刹住了话头，转过头，一脸神秘兮兮地看向继生，蓝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先生！你绝对绝对想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继生依旧面朝大海，身形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仿佛对这故事的后文全无兴趣。
乞儿等了片刻，没等到任何回应，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声嘟囔了一句：“木头先生……”只好悻悻地继续讲下去：
“那位水神娘娘啊，檀口微张，竟然从口中吐出了一颗珠子！”乞儿用手比划着，形容得极其夸张，“那颗珠子，圆溜溜的，闪着七彩的光！一看就不是凡间的东西！娘娘就把这颗漂亮的珠子……借给了少年郎！”
“少年郎感动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噗通’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娘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一定报答您一生一世！这份恩情，将来必定百倍偿还！’”
“然后啊，少年郎就带着那颗神奇的珠子走了。听那珠子虽然疆金丹’，可厉害起来，比那些仙饶‘元婴’还管用呢！”乞儿语气雀跃起来，“他果然用那颗珠子，把那些害他、烧他家乡的坏仙人，通通都打趴下了！后来还创立了一个疆地大爱盟’的大帮派，到处行侠仗义，帮助好人，惩罚坏人！”
乞儿讲完，双手双脚在沙滩上一摊，做出一个圆满落幕的姿态，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欢喜：“好啦！故事讲完啦！大团圆结局！是不是特别棒？”
继生这才微微侧过头，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就这样？结束了？”
乞儿用力点头，带着点的骄傲和期待：“嗯！就这么多！先生是不是……有点失望？”她眨巴着大眼睛，想从继生脸上看出点什么。
继生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无波：“失望？我几时对你这个丫头片子的故事抱过期待？没有期待，何来失望？”他伸出手，像拂去一粒尘埃般，随意地揉了揉乞儿那沾着沙粒的淡蓝短发。
乞儿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他：“哼！不识好人心！我可是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呢！”
继生没理会她的抗议，缓缓站起身。乞儿也连忙跟着站起。
两人并肩而立，望向龙海那无垠的尽头。
一轮巨大的、燃烧般的夕阳，正缓缓沉入墨蓝色的海水深处，仿佛被这古老的龙海无声吞噬。
海相接处，金红泼洒，壮丽得令人窒息。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乞儿望着这景象，不由自主地低声吟道，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
继生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轻轻接道：“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诗句从他口中念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怅惘。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今晚，去镇上客栈吃晚饭。啃了这么些的干粮，我也腻了。”
乞儿瞬间瞪圆了眼睛，巨大的惊喜让她呆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欢快的尖叫：“好唉——！”她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鸟，在沙滩上蹦跳起来，脏兮兮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镇客栈里，继生点了几样清淡菜。乞儿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仿佛从未吃过如此美味。
饭后，继生看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丫头，提议道：“给你开间房，好好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觉。”
哪知乞儿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抗拒：“不要！”话音未落，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瞬间就消失在客栈外的夜色里。
继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
这丫头向来如此，抢了东西就跑，吃完就溜，神出鬼没。
他也不甚在意，只是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念头：夜里海风寒凉，她睡在何处？可会冻着？但转念一想她那活蹦乱跳、生命力旺盛的样子，这点担忧便也烟消云散。大抵……是没事的。
他独自踱步在夜色渐深的镇上。先前乞儿故事里那座“特别灵验的水神娘娘庙”勾起了他一丝兴趣。
他向街边一个摆摊的老者打听庙宇所在。
老者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摇头道：“客官的……是那座古庙吧？那可不是什么水神娘娘庙哟！那里头供的，是位男水神！香火嘛……早些年还行，这些年也淡喽。”
更让继生心头微动的是，老者所指的方向，竟与他枯坐月余的那片沙滩，相距不过百里，那庙宇，就孤零零地建在海边的沙滩之上。
夜色中，继生踏着细沙，走向那座传中的古庙，庙宇不大，饱经海风侵蚀，显得颇为古旧，他推开虚掩的庙门，走了进去，庙内没有香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照亮了神台上那座水神金身。
那金身塑像，果然如老者所言，是一位面容威严、身着水纹官袍的男性神只。
塑像工艺精湛，神韵十足，只是眉眼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强行赋予的庄重。
继生站在神台前，没有上香，没有叩拜，甚至没有走近。
他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深深地看了那尊男性水神金身一眼。
目光平静，却仿佛穿透了泥胎金漆，审视着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然后，他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在传中被“篡改”了性别的古庙，身影重新融入龙海边苍茫的夜色之郑
海风呜咽，仿佛在诉着被遗忘的过往。
那一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无人知晓的涟漪。
月光之下，继生看见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眉头一挑，该不会真遇到什么水神娘娘的了吧？哦，不对，应当是水神公公才对。
继生抬头望去，那是个带着一脸笑意的蓝衣年轻人，可不就是白日里那个拒绝继生劝酒的年轻人吗？
一壶酒丢了过来，继生稳稳接住，看着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盘着腿直接坐到了沙滩上，笑着解释道：“白里没有喝到酒，心里一直有一些郁闷，就像过不聊坎一样，所以就跑了回来，在这月光盛景之下，陪先生，走一个喽？”
继生默不作声。
片刻后方才问道：“为什么称呼我为先生？我有那么像一个读书人吗？”
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难道先生不是读书人吗？”
继生也盘腿坐下了，将酒封揭了开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不仅不是读书人，我连书都没读过！我时候就是个种地养牛的，家里穷，没人供我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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