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地宫水银的蚀骨阴寒,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属于现代工业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海底的碎片,被无形的洋流搅动、托举,一点一点,艰难地浮向那遥远而模糊的光亮。
滴…滴…滴…
有规律的、机械的电子音,如同某种计时器,在无边的混沌中固执地敲打着。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神经末梢传来细密的刺痛和眩晕。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光。
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光,粗暴地刺破了黑暗的幕布。
柳致猛地睁开眼!
视野被一片炫目的惨白占据,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脂。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发现身体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连动一动手指都异常艰难。
陌生的花板。惨白的日光灯管散发着恒定而冷漠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酒精和某种药水混合的、属于医院特有的气味。
“医…医生!3床醒了!3床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略显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穿透了持续不断的电子滴答声。
脚步声快速靠近。一张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脸庞出现在柳致模糊的视野上方。一双眼睛透过镜片,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柳致同志?能听到我话吗?” 声音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
柳致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流声。他想点头,脖颈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巨大的混乱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这是…哪里?
阴冷的地宫呢?翻滚的水银寒雾呢?那吞噬一切的星图漩涡呢?
赵胤…陈墨…王五…秦无伤…那三千年的血与火,背叛与孤旅…难道…难道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幻梦?
“别急,别急,你昏迷了很久,身体机能需要恢复。” 医生似乎看懂了他眼中的迷茫与挣扎,语气更加温和,一边快速检查着床头的监护仪器,一边对旁边的护士吩咐,“记录:意识恢复,瞳孔对光反射存在。通知特护组。准备5%葡萄糖静滴,缓慢。”
昏迷?多久?
柳致仅存的意识疯狂运转,试图抓住一丝线索。他最后的记忆,是骊山地宫核心,那浩瀚的金色星图,那分解血肉灵魂的恐怖漩涡,那刻着“荧惑守心,七星归位,长生劫启,归墟之门”的幽绿竹简被卷入奇点的瞬间…还有那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
“我…” 他终于挤出一个嘶哑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
“你擅很重。” 医生俯下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客观报告,“七日前,你执行代号‘断券的境外反恐清剿任务。任务尾声遭遇目标据点预设的高强度云爆弹袭击。冲击波将你震飞,坠入峡谷。全身多处爆震伤,内脏出血,颅脑中度震荡,左腿开放性骨折,右臂粉碎性骨折…伤势非常危重。”
医生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柳致的反应,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感慨:“你能在七内恢复自主意识,已经是个奇迹了。你的身体素质,确实远超常人。”
七…?
柳致残存的右眼瞳孔猛地收缩!
七?!!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同两道九惊雷,狠狠劈在他的灵魂深处!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现实感瞬间炸得粉碎!
七?!
那十万大山茹毛饮血的求生,那脱胎换骨的蜕变…
那助赵胤登上帝位、位极人臣的荣耀…
那被至亲挚友背叛、被下追杀的刻骨之痛…
那手刃仇耽血染宫阙的快意与孤寂…
那跨越三千年时空、见证王朝兴衰、在历史缝隙中踽踽独行的沧桑…
那骊山地宫深处,水银星河、玄棺九幽、兵俑复苏、将军跪伏、星图引动苍穹的终极一幕…
这一切的一切,那漫长到足以磨灭星辰的孤寂与悲怆,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张面孔,每一次生死…仅仅…只是昏迷中的七幻觉?!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伤痛,只觉得灵魂被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冰冷死寂的空洞!
“呃…嗬…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仅存的右眼死死盯着医生,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质疑。“三…三千年…”
“三千年?”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理解的神情,温和地解释道:“柳致同志,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症状之一。严重的脑震荡和濒死体验,会导致时间感知的严重错乱,甚至产生漫长的、如同真实经历般的‘濒死幻觉’。你感觉过了很久,实际上,从你坠崖到被搜救队发现,只过去了七十二时。加上这四的深度昏迷和抢救,总共七。你的战友们一直在外面守着。”
幻觉?ptSd?濒死体验?
医生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着柳致摇摇欲坠的认知。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现代医学的解释,完美地覆盖了他那“荒诞不经”的经历。
但…
那深入骨髓的战斗本能呢?
那烙印在肌肉记忆里的冷兵器搏杀技巧呢?
那俯瞰历史长河的沧桑视角呢?
还迎王五临死前那惨烈的笑容…秦无伤咽喉喷溅的温热血液…触感为何如此真实?!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两个穿着笔挺军装常服、肩章显示着不低军衔的魁梧汉子,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硝烟气(或许是心理作用),如同两座铁塔般冲了进来!正是他在“龙焱”的生死兄弟,代号“山魈”的李大柱和“夜鹰”的陈锋!
“老柳!”
“头儿!你他娘的终于醒了!”
两人冲到床边,看着柳致惨白如纸、布满伤痕的脸,看着他仅存的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迷茫、痛苦和一丝他们从未见过的、仿佛穿越了亘古洪荒的疲惫,两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就红了。
“头儿!没事了!都过去了!” 李大柱声音哽咽,大手想拍柳致的肩膀,又怕触动伤口,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秃鹫’那帮杂碎的老巢被我们连锅端了!一个没跑掉!兄弟们都等着你归队呢!”
“对!医生了,你命硬得很!阎王爷不敢收!” 陈锋也连忙附和,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病房里沉重的气氛,“你是不知道,找到你的时候,你子半个身子都埋在碎石里,就剩一口气了!我们都以为…以为…” 他不下去了,用力抹了把脸。
战友的关切,熟悉的称呼,带着硝烟味的体温…这一切都在疯狂地将他拉回“现实”。柳致看着他们关切而庆幸的脸庞,那属于“龙焱”兵王柳致的记忆碎片也开始翻涌——代号“断缺的绝密任务,潜入境外恐怖组织“秃鹫”的老巢,摧毁其生化武器库…最后的爆炸…坠崖…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一场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梦?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悲凉感席卷而来。柳致缓缓闭上了仅存的右眼,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顺着太阳穴滑落,没入鬓角的绷带。
“好…好…”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嘶哑的音节。是回应战友,还是试图服自己?
医生见状,示意护士准备注射镇静药物:“病人情绪激动,需要休息。探视时间先到这里吧。”
李大柱和陈锋虽然不舍,但也明白轻重,用力拍了拍床沿(不敢拍柳致),红着眼睛退了出去。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
护士熟练地为他进行静脉注射。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入,带来一阵阵令人昏沉的倦意。身体的伤痛似乎被药物暂时麻痹,但灵魂深处的空洞和那撕裂般的荒谬感,却愈发清晰。
幻觉…
真的只是幻觉吗?
在意识即将被药物拖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柳致沾满冷汗、裹着厚重纱布的右手,无意识地、仿佛遵循着某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缓缓地、艰难地探向自己病号服贴身的口袋。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个在三千年的亡命生涯中,无数次确认最重要物品是否还在的动作。
指尖,触碰到了一层粗糙、坚硬、带着冰冷质感的织物——病号服的内袋。
然后…
指尖穿透薄薄的布料,触碰到了内袋中一件**绝不应该存在**的物体!
冰冷!
坚硬!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泥土与时光腐朽**的独特气息!
表面粗糙,边缘似乎有些残缺,入手微沉!
柳致残存的意识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所有的昏沉、所有的药物作用、所有的自我服,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他猛地睁开仅存的右眼!眼中血丝密布,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
在护士正准备离开的脚步声里,在医生低头记录病案的沙沙声中,在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里…
柳致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源自灵魂的力气,颤抖着、死死地,将内袋中那件冰冷的物体攥了出来!
借着病房惨白的灯光。
他看清了。
那是一枚巴掌大、边缘残缺、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死寂的墨绿色**、仿佛被时光和地底湿气浸透了无数岁月的**竹简残片**!
竹简上,用最古老的秦篆,清晰地刻着两个笔画遒劲、力透竹背、历经三千年风霜却依旧狰狞如初的大字:
**“镇岳”**。
嗡——!!!
柳致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的声音——护士的脚步声、医生的书写声、监护仪的滴答声、窗外的车流声…瞬间被无限拉长、扭曲,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失!
绝对的死寂降临!
他死死攥着那片冰冷、腐朽、却又重逾千钧的三千年前残简,躺在洁白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现代病床上。
右眼圆睁,瞳孔涣散,倒映着病房惨白的灯光,又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时空,望向了那无尽时空的尽头。
巨大的荒谬涪冰冷的宿命涪以及一种被彻底抛离于所有时间与空间之外的、深入骨髓的**洪荒孤寂**,如同亿万载不化的玄冰,将他连同这方的病房,彻底冻结、封存。
时间,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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