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一惊,忙把手中吃食放下,洗了手,立刻跟着大饼一道往外走。
出了大门,又行数十步,将到拐角位置,两处宅子之间有一条径。
此时此刻,一人就坐在那径旁,呆愣愣的——还晓得把脚收起来,人也缩起来,不要挡着旁人往来走路。
宋妙一眼就见到那人头上青紫一片,高高肿起,眼睛也通红,肿得核桃似的,再一看,身上衣裳短,鞋面打了补丁,手脚都露在外头。
正是那梁严儿。
她忙上前去叫了一声,问道:“一大早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又问道:“头怎么撞成这样?晕不晕?身上还有哪里伤着了么?”
梁严愣着眼睛抬头,见得宋妙当面,别无他话,只作无声泪流。
宋妙见状,心知有事,拿了帕子半低着腰给他擦脸。
因见那额头青肿足有一指多厚,里头淤血几乎透出,红亮亮的,甚是吓人,她实在不放心,又道:“前街有个医馆,姐姐陪你去看看大夫好不好?”
她一连几番问话,梁严先前只是流泪,等听到要看大夫,忽然着急起来,连忙摇头,才摇两下,立时按着头,却是不心按到那伤肿处,嘶的叫了一声,忙放了手,握着拳,急急道:“宋姐姐,我不用看大夫,我好了。”
宋妙难得强硬,道:“只看一看,未必要喝药,若是还有哪里擅厉害,当即治好,好过以后落下病根——不然人龋心,你自己也难受,是也不是?”
“我不怕喝药。”
“那就更该去看看了。”
宋妙见他神色勉强,又想到从前两人相识时候这儿行状、此时情况,倒是略微猜出几分缘故来,柔声道:“花不了几个钱,姐姐先借你,将来长大再还——或是一会子帮忙干活来抵,好也不好?”
梁严顿露犹豫表情。
宋妙立刻招呼大饼,两人一起动手,半架半扶,把人带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医馆里。
此时坐馆的是个老大夫,先看了伤、把了脉,又问了情况。
时下大夫常有种习惯,唤作“要看病,先看命”。
那老大夫得知梁严是跪在地上时候,被人从后头重重踢翻在地,磕伤了头,又见他衣裳破,鞋子也是短的——后半截甚至趿拉着露出外头,又见陪同而来的宋妙大饼两个,一个是娘子,一个是半大孩子,便只开了个跌打药油,叫梁严每日擦两回散淤,嘱咐平日里少跑少跳云云。
宋妙逐一听完,先给了钱,趁着大饼同梁严两个去拿药油时候,方才问道:“敢问大夫,不知需不需要开些定神安眠的药?他家中出了事,年纪虽,想法颇多,郁结于心得很,刚才问了,是昨晚几乎不能入睡。”
大夫便道:“我也不怕与你直,虽是儿,想要安眠定神,我一样也是要多开酸枣仁的——而今酸枣仁价格愈发贵了……”
“总不能因为贵,就不看病了,劳烦大夫,您照病抓就是。”
那大夫摇头道:“是药三分毒,药喝多了伤肝伤胃,眼下还不到那个时候,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又道:“儿虽然伤了头,幸而皮外伤,慢慢休养就是,你是他家姐吗?好好劝一劝,回去吃饱饭,睡饱觉,比吃什么药都强。”
最后道:“劝他想开些,过两日再看,要是还睡不着,再来找我就是——实在不得已要开药,到时候不收你诊金。”
宋妙忙道:“那怎么行!”
一时候得大饼同梁严两个出来,见拿到了药,她又一番认真道谢,复才告辞走了。
回去路上,宋妙顺路买了盆、桶等物,回得官驿,并不给一点缓冲时间,也不叫人休息,而是直接带着梁严去了厨房认路,又指着灶台道:“水锅有热水,你且去打一盆,洗了脸、手,漱漱口。”
又道:“我在外堂,你收拾好了就出来找我——动作稍稍快些,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又催了时间。
虽都是事,但梁严头一回进官驿后院,样样不熟悉,少不得留心观察,免得招惹麻烦,又要赶着时间出去见“宋姐姐”,倒叫他一时没功夫去想旁的。
而宋妙出得外堂,先招了大饼过来,声问道:“你可有多一套衣服能腾挪出来?”
“娘子不问,我也要来哩!”大饼急急应答,“先前立夏时候娘子送了套新夏衣给我,我还没舍得穿,本想回京时候换上,也学孔公子的什么‘衣锦还乡’——而今正好给那梁严,鞋子也是现成的,只是可能尺寸大些,下头垫个鞋垫也就差不离了!”
宋妙便道:“明日咱们回来时候先去布坊——我再给你做一身,你自家选喜欢颜色、布料、样子,等回了京,穿回叔叔家,就是在滑州差事做得好,带你的厨家奖励你的,怎么样?”
大饼乐得虎牙都露出来了,道:“哎呀,娘子这么一,我本来想客气客气的,眼下客气话都不舍得讲了,就怕当了真不奖了!”
又有些扭捏地道:“我能做长两分么?虽是多费一点布,将来长高、长大了,把袖子、衣摆,裤脚放开,还能再多穿几年!”
宋妙笑应道:“当然!”
又打趣道:“就怕将来你长高、长大时候,已是十分厉害,衣服都穿不过来,早忘了这里还能放手放脚的。”
大饼急忙道:“不会!不会!娘子送我的衣服,怎么会忘记!”
着,好一阵认真分辩,复才回了屋,去找衣服出来。
他回去时候,那梁严已经洗漱妥当出来。
今日大饼给留的是官驿早饭,油饼、稀豆粥、榨菜、白水煮蛋,又有鸭鹅馒头。
宋妙早把那粥兑了热水,分了一碗出来,等人过来,方才叫他坐,又道:“还没吃早饭吧?姐姐同你一起吃。”
着把粥水、鸭鹅馒头、鸡蛋推放到他面前,道:“吃好了就要帮忙干活了——今日是力气活,要是不吃,只怕干不动。”
梁严本来毫无胃口,但听得要自己帮忙,便强行把粥、馒头都吃了,等到吃完,也不知道究竟什么味道,倒是记得把那只鸡蛋退回宋妙面前,道:“我方才吃的是肉馒头,姐姐吃这个蛋!”
宋妙也不同他讲客气,把那蛋接了过来,见他吃了东西,洗了脸,额头上也擦了药,看起来精神了些,方才去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梁严老老实实把项家情况了,又低声交代从项管事口中听来的父亲内情。
最后道:“我实在没有用,哪怕知道了,还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宋妙听完,实在错愕非常。
但仔细一想,意外之余,她又觉得这行径与那项元素日为人其实挺对得上。
见那梁严额头青肿,整个人茫然无措模样,她并不去强劝,也不多做安慰,只问道:“你想做什么呢?”
梁严默然,道:“我也不知。”
又道:“项……他害死我爹,我却认贼作父,要是能早早晓得,就算不能报仇,也绝对不可以受他一分一毫好处,偏生……宋姐姐,我眼下竟不能一心一意恨他,一想起来,虽恨得牙痒痒,可再想到自己得过他恩惠,心里难受得很……”
宋妙道:“因你是个好人,知道礼义廉耻为人正道,做不出他那样龌龊腌臜事情,才会这么难受纠结,他确实养你带你,也确实害死了你爹爹——换我是你,也不知当要怎么对待。”
“想不清楚,就暂且放在一边,等你大些,能自立了再来想,或许自然有答案。”
“可我眼下不想再沾一点项家好处,也不想靠他们生活,但我太蠢了,只会想,一点用都没营—前次宋姐姐,那韩公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靠木工手艺养活自己,我比他条件好那样多,竟是什么都不会,去做学徒工都没有人愿意收。”
宋妙无奈道:“你同他比做什么?有几个人能比他?”
“宋姐姐也不过比我大几岁……”
眼见面前孩已经钻了牛角尖,宋妙想了想,道:“你且听我,项管事提的那一位朱梁富朱员外,我晓得是哪一位。”
“我同他虽然不熟,与他女儿却往来颇多,还得过她一家许多照拂——我唤她做朱婶子。”
“他家杀猪起家,因杀生颇多,年年都要向慈幼局、惠民局、安乐庐几处地方捐银送物,以图心安,哪怕没有项家那一笔银钱,朱员外晓得你这样情况,多半想也不想,都会收助你成人长大。”
“朱家在京城多年,朱员外为人十分仗义,这几年生意做大,越发名声在外,他若出面给你寻个上好武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你不愿跟项家扯上关系,等到了京城,我陪你上门,一道同朱员外清楚,把眼下一应开销、吃住都记在账上,恩情记下心上,将来再还——你越成器,他得好处越多,你回报也越多,难道不好?”
“你若入伍得功,得了赏银,得了功名,或是自己开了镖局,难道会不做回报?”
“当然会!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梁严急道。
宋妙笑着道:“那不就结了!”
又道:“凡事不要只顾着靠自己,独木难成林,分明能借力的,旁人也愿意给你借力,为什么不借?”
“你且想,今日他助你,明日你回报他,你若是他,举手之劳,哪怕换不来涌泉相报,当真能救能助一个儿,将来儿上门感谢,将你好处拿出去,难道会不欣慰?”
梁严忍不住照着设想了一下。
他太清楚自己一定会感念这样恩情,如果自己将来事业有成,遇得这样一个儿,能做帮助……
——要什么回报!本也不是为了回报的!
等到儿长大了,即便没有大前程,哪怕只是上门来走动走动,逢年过节问个好,自己心里该有多高兴,多痛快啊!
梁严顿时豁然开朗。
宋妙又道:“我也很想你进京——虽有那项林,咱们不理他就是,你若来了京城,进了武馆学了武艺,想必气力越来越大。”
“过个几年,除却搓豆子,柴禾也可以交给你劈,水缸的水也可以尽给你挑,有人挑事,你带着师兄弟往外一站,胳膊一举,混子泼皮就吓跑了!”
“遇得忙不过来,你又休息时候,我自要叫你来搭手的,做了新菜,还可以多一张嘴巴来试菜,难道不好吗?”
梁严悠然神往。
“你爹不向你托梦,反而托给那项元,逼他上门找你,只因在他眼里,你比所有旁的都重要——今次特地轮到项元身死,借由那管事升叔之口,告诉你真相,就是不想你被项家困束,你不要辜负了他啊。”
到此处,正好大饼提着个包袱出来。
宋妙就笑着接过,递给梁严,道:“你饼子哥寻了自己衣服出来,你一会去洗个澡,去去晦气,换身干净衣服睡一觉——你穿了他的衣服,下午、晚上就要归他管啦!”
梁严岂有不应,忙接了衣服不住道谢,又问自己要做什么。
大饼笑得贼兮兮的,道:“可算给我一个人使唤啦!梁严儿,你来得真是时候——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你要同我一道磨豆子!娘子今日要做夜豆浆,除却炸一堆子好东西,炒个香香的粉和面,还要自己做湿腐竹并许多佐物伴那豆浆一道吃!”
又催道:“快去洗了澡好睡觉,此时不睡,下午没力气干活怎么办!”
着果然拉他往后头去了。
梁严走不得几步,就做回头去看宋妙,见她笑着点头,终于放了心,跟着大饼一道回了房间。
大饼难得有个伴,叽叽喳喳,比早上那鸟儿还要叫得欢,一时给他介绍屋子里东西摆放,一时告诉他那个皂角怎么搓能搓起来最大的沫子,又带弟一样带他一起打水。
一时打了水,他得意催道:“你快闻,是不是怪清香的!”
梁严果然凑近去闻,惊讶问道:“是柚子叶么?”
“方才娘子交代我,让去寻了些柚子叶回来煮水——给你去去晦气!等洗了这个澡,以后交的都是好运!遇到的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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