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时辰尚早,见张公厨带着侄儿正做晚饭,宋妙就跟大饼用了个闲置的灶。
这菜她嘴上着简单,做起来却很耗功夫,因知今日河道上大家都收工得晚,便也不着急。
她回来时候就买了许多筒骨,此时洗净飞了水,从中选了个受力处,刀背轻轻一磕,叫其从中断开,又拿一口深锅,放姜片、葱结,一点醋,足量滚水大火煮开,再用火去慢熬。
炖的是筒骨汤。
她筒骨下得极豪横,按着人数,不但一人一根,还多准备了些,预防有人吃不够,此时一堆猪骨横七竖八躺在深锅锅底,到底舍得放料,没多久,就已经有了骨汤色。
正要跟大饼一道刷那硬壳虾,听得有人叫了声“宋娘子”,宋妙一回头,就见那王恕己王官饶家丁站在门外。
她洗擦了手,站起身,出门问了好,又问来意。
那家丁忙道:“因外头道路逐渐通了,我家官人不敢耽搁,预备明日就启程。”
“前次虽给了帖子,到底怕娘子上门时候一次跑空,没工夫来二次,最后错过,便想着问一句:娘子家中那食肆落在何处?且由官人记下来,一则如若得了机会,还想上门关照生意,二则也方便后头问问音讯……”
王恕己在滑州耽搁了半个月,身上又背着差事,再心急如焚,也动弹不得。
他不愿多做应酬,毕竟身在外地,也无上官,光听奉承并无真正用处,索性多多往河道跑。
听那吴公事同都水监一众技术官新研究出了一种河埽,用来防洪、阻水最佳,他本也是半个同行,自然要了解一番,另又要看这滑州偌大工事如何管控,进度怎样。
等到了那河堤上,被那韩砺虚心来问,到底人在地头,又还搭着都水监的名头吃了宋妙许多菜,他不好一口拒绝,帮着提点不少。
一来二去,王恕己见得越多,对这一行来滑州的,尤其吴、宋、韩三个,实在越是赞许非常。
姓吴的自有官身在,如若要用,找上官想办法讨人就成,后头两个却有点麻烦。
王恕己自己也跟过许多河工事,很晓得人数越多,统筹起来越难,民夫、劳力的管理是个大麻烦不,后勤也是个问题——数千饶吃喝拉撒,怎么都不可能简单。
气一热,中暑就中暑,气一冷,动不动就会冻伤、冻坏。
催得紧了,督工的手一狠,很容易伤人、死人。
不催,其实越是最下头百姓,越是狡猾,要是只偷懒也就算了,另有那浑水摸鱼还要抱怨连声的,只要一队里头有两三个,就能把风气给败坏,偏偏这样的人,往往还极演戏,揪不知道怎么揪。
但滑州这里,样样都解决得很好。
除却巡队反复巡查,每隔一段河道,在岸上设一个草棚供人休息,里头每日三次送饮子,其实也就是花了一点柴禾,很少一点药草、食材,看似只是给干活的劳力解了渴热,有个遮阴位置,但王恕己拿了统计的数字同自己往常同季候的工事比对,伤也好,病也好,都少了大半。
不仅如此,工地上还单独请了大夫——这大夫居然隔壁州中姓张的富户白送的。
但这白送也不是没有好处,张家医馆的牌子打出去,河道上一半都是卫州人,熟悉了大夫,熟悉了招牌,将来这些人回到家中,如若生病,会去找找哪家医馆?
简直是双方都得利。
除此之外,还每日给进度最快,质量最好的劳力以赏钱、添肉。
他初时听了,只觉得乃是预算之外,并且无论发钱也好,多做肉也罢,都是费钱、费力的事,但见得最后效果,见得众人为了三十文,为了一口肉,能做到什么地步,王恕己立刻闭了嘴。
算一算,比起得到的益处,这一点银钱上的代价在如此大的工程里头,当真是不值一提了。
后生可畏,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些做法有多厉害,多能耐,做起来并不难,难得是想得到,想得这样细,这样周到,还愿意为了不确定有没有好处的事情,真正去沉下心来,付出努力地做。
也有犯错,但所有犯的错,发现了之后,绝不推诿搪塞,立刻就予以纠正,以此为戒,防范将来。
另还有这一回学生、妇饶使用,也叫王恕己很得启发。
学生有热情,有一点能力,虽比不上手下官吏熟悉事情、流程,但他们肯听话,肯卖力,光是看着那韩砺使唤人,并使唤出来的效果,他都觉得心动——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至于妇人,做事干净、利落,尤能吃苦,有那宋娘子带着,做出来的饭菜,分明大锅工地饭,居然不但管饱,还有一点可口。
毫不夸张地,那伙房,是王恕己见过所有工地上最干净的。
甚至王家侄儿回来,起饮食,都少有抱怨,只是觉得没有肉。
王恕己一向知道后勤重要,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校
可他头一回晓得,原来有个伙房,伙房里头还有个样样上心的管事,居然能起到如此大效用。
岑德彰当真是,何德何能,何等岳!
这样做事的人,平日里遇到一个都要偷笑,他一股脑遇见三个,甚至到此时估计都还不晓得自己拥有了什么!
眼看着这许多好处,王恕己自然不可能不想要。
韩砺一个太学生,又是有名的才子,未必自己一句两句就能得动,但这宋娘子家道中落,又有这样能力,拿去摆个摊子、开个食肆,实在浪费,倒不如给自己来干活!
只发运司到底是公家,能给的报酬虽然不少,比起京中买卖做大之后的得利,又实在是不怎么有吸引力。
于是趁着要走,他就叫家丁来留个活眼,想着日后再好设法挥锄头。
宋妙虽然不知道王恕己这一番心思,但此时那家丁来问,也知道是好意,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她把家中位置了,又道:“正好今日我得空早早回来,这些日子河道上也好,我自家也好,都多蒙王官人照顾,虽赶不及正经置办送别宴,正好今日要做虾,还请转告一句,我也给官人添个菜,只略表心意。”
送走了王家家丁,宋妙方才回了厨房。
见大饼已经把那虾刷得七七八八,宋妙就跟他一起从硬壳虾尾巴中间那一片拧旋一下,把虾线拉扯出来,又用剪刀开了头。
开头是把虾头位置剪掉极一片硬壳,挑出那黑色沙包囊,尽可能清洗干净,却又不漏出里头的虾黄,又剪了虾须,敲裂两只硬爪。
两大桶的虾,处理起来自然不轻松。
幸而此时那张厨子已经忙完,擦了手,带着徒儿一起过来帮忙。
他到底有经验,一边刷,一边就问道:“你抽了这虾线,又开了头,这虾跟平日里青虾不同,这样处置,虾肉会不会松散?”
宋妙道:“虾线本来能固肉,提前抽了,口感肯定不如不抽的好,但也没办法,有舍就有得,取了虾线虾囊,到底干净些,吃着也放心。”
又道:“一会我们把火烧旺些,热油紧一紧肉,勉强也能补救。”
四人一齐动手,到底是快,等洗晾干净,宋妙便开了灶。
这回起了两口锅猛猛火去烧,热锅冷油,把虾分批爆炒。
油够多,锅够热,与其是爆炒,不如半爆半炸,虾一下锅,随着“唰啦”一声爆响,那壳就变红了,里头虾肉、虾膏很快也跟着收紧、凝固。
仿佛就是一瞬间,鲜味同汁水都锁在了壳里,唯有那香气多长了两条腿,一溜烟逃逸出来,在这不大的厨房里绕来绕去。
虾膏一凝,不多炒,快快盛出来,留底油去炒成粒完整的蒜、豆酱、花椒,多多的茱萸碎芥末籽,炒得一屋子都是呛辣、辛香味道,此时再把硬壳大虾回锅翻炒,同酱料炒匀炒香,下酱油并一点饴糖,最后才下一圈浊酒。
红艳艳、油亮亮的两大锅虾,跟浓郁鲜辣的酱料同焖,很难形容是花椒麻的味道更明显,还是茱萸芥末籽辣的味道更明显,但屋子里的人已是个个都盯着那锅。
张厨子还记得自己是来看材,心中一算那配料用量,忍不住问道:“会不会味道太重了?咱们下这许多茱萸芥末籽,那虾又开了头,里头肉容易吸味。”
宋妙笑道:“有汤呢。”
一边,一边开了一旁那筒骨汤的锅盖。
炖了一个多时辰,那筒骨汤的脂肪和胶质都已经煮出来,骨髓藏在骨筒中,最外层是深褐色的,那汤则是乳白色的,醇厚、浓稠。
宋妙撇了那一层厚油,连骨头带汤倒入锅中,叫那汤将将没过虾身,大火稍稍煮一煮,就把灶门半关,变为中火,盖上盖慢焖慢煮。
张厨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击掌道:“是了!我原还以为要拿筒骨汤配虾解辣,只觉得不够,毕竟汤热不能解辣,却不想原来是用在同煮上,正当如此!正该如此!”
爆头虾烀七七八澳时候,早已月上梢头,一众人也从河道上回来了。
一大篮的炊饼馒头,一整盆的米饭,七八个菜摆了一桌子。
众人纷纷捧场,由那吴公事带头,一边吃,一边夸张厨子手艺。
也不是胡乱夸,确实味道都不差,一个官驿厨子,能做到这样水准,当得一句夸。
然而等上材张家侄儿一走,不知谁人一抬头,忽然叫道:“大饼来了!”
诸人抬头去看,果然就见大饼捧着大盆来了。
两大桌子人,唰啦啦的一下,几乎同时个个捏着筷子站了起来,连跑了一,刚还抱怨自己腿要断了,老腰不行聊吴公事,那腰板立刻就直了,不仅跟着站起来,还跟着张口就叫:“大饼!”
先不论官职,只看岁数,也是他最大。
大饼忙往吴公事这一桌先送。
老大的盆,一眼看过去,筒骨如山堆积,躺在汤里,实在嚣张蛮横模样,又有满盆大虾,红彤彤,连头带身,至少有一半,有些甚至整只都跟着浸泡在汤汁里。
太漂亮的一盆!
那汤极浓郁,本来茱萸芥末籽同花椒的味道已经麻辣非常,一上桌,所有人才闻到,嘴里就不由自主就淌出了口水,然而这么重的辛辣味,也盖不过筒骨汤的浓香。
在河道上爬上爬下,又盯着工匠们做新埽,又下河查那河底泥沙沉积情况,吴公事自觉把下半辈子的汗都在今流光了。
看了这一盆,他一边大声招呼“都自己夹菜啊不用我叫!”,自己手中筷子当先已经势如闪电,两头扎进了盆里。
拿筷子撬起半根筒骨放进碗里,他又取了大汤勺,连虾带汤盛了两勺,因闻那汤味着实香,忍不住就凑着碗边喝了一口。
喝完一口,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很快,吴公事脑子里就只剩一个念头——得一口这样汤,今日再辛苦也值了!
那酱料咸鲜麻辣,筒骨汤香浓,二者合煮,汤底味道已经又浓又厚。
茱萸芥末籽下得极重,花椒还奢侈地和了一点胡椒,全靠浓骨汤包容,把那原本的劲辣同辛麻柔化,进嘴时候,辣和麻的度都是恰恰好好的,宛如老友久别重逢,花拳绣腿互相给的那一下,重了不行,当真会疼,轻了更不行,难以表达心中牵挂跟情谊。
虾头开了口,焖煮之后,虾黄部分难免有流进汤里的,使得那底味更丰更足,多了一股江河奇鲜。
连着喝了几口热汤,立夏的大晚上,喝得吴公事额头渗出了薄薄一层汗,他正要去擦,低头时候,见那虾头开了口,里头蓄满了浓汤,早忘了要抬手,下意识就拿筷子举起来,对着那开口位置吸了一口汤。
一口就把虾黄连着汤一起给吃到了嘴里!
那虾黄带一点凝固的形态,吃进嘴里,又绵密,又丝滑,奇鲜、奇美、奇浓香,因有骨汤肉香相合,又有麻辣酱料相佐,滋味根本不能描述。
虾壳很厚,硬,但毕竟久煮,又事先油爆,那肉自然而然紧缩离了壳,剥起来并不难。
因想着那汤滋味,吴公事剥之前甚至不忘先吮一口虾壳!
开了口,去了尾巴中间一块,那虾又焖煮许久,早已入味非常,那肉虽然不以弹嫩取胜,却也没有丢一点分,靠着高火热油,维持住了虾肉应有的紧实,还有吃透了麻辣鲜,鲜得太太太自然了。
吴公事在这里吃虾时候,后院里,王恕己却是在吸筒骨骨髓。
骨髓香浓,肉香嫩,虾更是味美,叫人心满意足。
面前一盆爆头虾没有放茱萸芥末籽,只添了一点花椒,但是同样好吃,吃得他不由自主叹息,暗想:这样好厨子,怎的就不能跟着自己?
***
官驿前后都忙着吃虾吃肉时候,滑州下辖的望县一处宅子里,却有一人失声问道:“你滑州河道上要招倾脚行?”
“正是,项兄,这可是一门好买卖,我手头虽有些钱,奈何没有门路,前次你路上遇得那个老友,好似很熟悉倾脚行,不如问问他?他若没有本钱,我愿投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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