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个绳结的末端,还残留着雷声滚过心头的余震和第一滴冰冷雨水砸在干裂嘴唇上的咸腥。然而,那场被寄予了全部生存希望的暴雨,并未成为救赎的甘霖,反而以更加狰狞的姿态,揭开了“祭雨之舞”赌局后冷酷的底牌。
雨水并非细密的、滋养万物的春雨。它狂暴、冰冷、密集如箭!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高空刺骨的寒意,狠狠地砸落下来,瞬间将沟壑内弥漫的尘土和狂喜浇熄,也迅速浸透了所有去薄的麻衣和兽皮。狂喜的哭嚎和叩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被刺骨的寒冷和新的恐惧取代。
“冷…好冷啊!”有人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找地方躲雨!”疤脸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吼着指挥。
沟壑内一片混乱。人们抱着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扑向残存的、能勉强遮雨的角落——倾斜的攻城塔巨木残骸下,被砸塌了一半的简陋棚屋,甚至直接蜷缩在崖壁凹陷处。雨水迅速汇成浑浊的溪流,在沟壑底部肆意横流,冲涮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卷起泥土和污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草叶和石猴合力,在几个战士的帮助下,将昏迷的秦霄和岩山抬到鹰喙崖下相对干燥、上方有岩石突出遮蔽的地方。冰冷的雨水顺着岩石缝隙滴落,打在秦霄灰败的脸上,他毫无知觉。岩山的呼吸更加微弱,高烧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气激得更加凶猛,身体在草铺上无意识地剧烈颤抖起来。
“快!生火!必须生火!”草叶的声音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下,模糊了视线。寒冷,对秦霄和岩山这样的重伤员而言,是比伤口本身更致命的杀手。
生火?在暴雨中?谈何容易!仅存的、作为引火物的干燥草絮和细枝早已在之前的消耗中殆尽。石猴发疯般地翻找,只找到几块被雨水打湿的燧石和几根同样湿漉漉的火绒草。他拼命敲击燧石,火星溅在湿透的火绒上,只冒出一缕微弱的青烟,瞬间被雨水浇灭。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饶脖颈。
“找干柴!必须找到!”疤脸咆哮着,亲自带人冲入雨幕,冲向攻城塔残骸深处,试图从那些巨大木料的内部劈出尚未被雨水浸透的芯材。但巨木早已被反复的燃烧和雨水渗透,内部也湿冷滑腻,石斧劈砍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白痕,溅起冰冷的水花。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流逝,沟壑内的温度急剧下降,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体质最弱的孩子和老人,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警戒的战士指着沟壑外穴熊部落的方向,惊恐地大喊:“火!火!他们…他们有火!”
众人循声望去,透过密集的雨幕,只见穴熊部落巨大的营地方向,竟有几点顽强跳动的橘红色光芒!虽然被雨水压制得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清晰无比!穴熊人,竟然在暴雨中维持住了火种!
这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鹰部落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刚刚因“求雨成功”而短暂凝聚的信念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屈辱、嫉妒和冰冷的恐惧。穴熊,这个野蛮的敌人,在生存的韧性上,似乎再次压倒了他们!
“他们…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有人喃喃自语,充满了不解和挫败。
“一定是他们的祭司…更得神眷顾…”绝望的念头再次滋生。
“狗屁神眷顾!”疤脸猛地怒吼,雨水顺着他狰狞的疤脸流下,独眼死死盯着那几点遥远的火光,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是他们…抢了我们的东西!抢了我们的火!抢了我们的盐!抢了我们活下去的本钱!他们…比我们更狠!更毒!”他的吼声在雨幕中回荡,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却也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虚幻的“神眷顾”谎言,将生存的残酷本质赤裸裸地摊开——掠夺与积累,才是这冰河时代最硬的道理!
草叶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听着疤脸的怒吼,看着穴熊营地那顽强跳动的火光,再低头看看秦霄愈发灰败的脸色和岩山濒死的颤抖,一股混合着自责、愤怒和冰冷决绝的力量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火!必须要有火!
她猛地扑向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件之前阴干、因攻城塔倾覆震动和暴雨前潮湿空气侵蚀而布满细密裂纹的陶胎胚胎——那唯一幸存的碗,以及敞口罐、束颈壶、带盖瓮的残骸(虽裂但未完全碎)。她一把抓起那个相对最完整、器壁最厚实的碗胚胎,又抓起旁边一片被砸断的、相对平坦的攻城塔厚木板(已被雨水浸透,但表面相对平整)。
“石猴!燧石!给我!”草叶的声音嘶哑而决绝。
石猴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将湿漉漉的燧石递给她。草叶用尽全身力气,将燧石狠狠砸向厚木板的边缘!火星飞溅!她立刻将碗胚胎的敞口,猛地倒扣上去,严丝合缝地罩住那刚刚溅起火星的木屑点!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草叶这怪异的举动。
草叶的心脏狂跳,她死死按着倒扣的碗,隔绝着风雨,用身体护住这微弱的希望。秦霄昏迷前关于“氧气”的意念碎片闪电般掠过脑海!(“…火…需…空…气…燃…烧…”)倒扣的碗,隔绝了雨水,却留住了那一点点溅落的火星和它们需要的“气”!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草叶几乎要绝望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橘红色亮光,透过倒扣陶碗边缘与木板之间微不可查的缝隙,隐约透了出来!同时,一股淡淡的、木头闷烧的青烟气味,钻入了草叶的鼻孔!
“成了!快!干草!细枝!快!”草叶狂喜地嘶喊,声音都变流!
石猴第一个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从自己贴身处掏出最后一点私藏的、用油皮包裹着、勉强保持干燥的引火草絮!他颤抖着手,心翼翼地掀开陶碗一角,将那宝贵的干草絮凑近那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炭火点!
嗤——
干燥的草絮瞬间被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腾起!
“火!火!”狂喜的呐喊瞬间压过了雨声!
石猴立刻将点燃的草絮塞进一个相对干燥的、用碎石临时围拢的石圈里,又飞快地投入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被众人用身体尽可能擦干、最细的湿树枝!湿树枝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浓烟,顽强地抵抗着。石猴和草叶不顾浓烟呛人,鼓起腮帮子拼命吹气!火焰在浓烟中挣扎、跳跃、顽强地扩大!终于,几根最细的湿树枝被彻底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稳定下来,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温暖光芒!
“快!把执火者和岩山抬过来!”草叶的声音带着哭腔,但充满了力量。
微弱的篝火在暴雨中的沟壑内倔强燃烧,驱散着刺骨的寒冷,也驱散了那几乎将所有人吞噬的绝望阴霾。人们围拢过来,伸出冻僵的手,贪婪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秦霄和岩山被安置在最靠近火源的地方,冰冷的躯体似乎被这暖意微微熨帖。草叶看着那跳跃的火光,再看向手中那个因为骤冷骤热(雨水和火焰)而彻底布满蛛网般裂纹、却成功保住了火种的碗陶胎胚胎,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
这火,是秦霄超越时代的智慧在绝境中点燃的星火!是那布满裂痕、尚未入窑的陶胚胚胎,在冰冷的现实里,用自身“脆弱”的牺牲,守护住的生命之光!
然而,这场暴雨带来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雨水持续了整整一夜。沟壑内积水越来越深,浑浊的泥水浸泡着人们的脚踝,甚至威胁到篝火。西坡那片刚刚撒下菽豆种、充满希望的沃土点,在暴雨的冲刷下,表层的薄土连同尚未萌发的种子,被无情地冲走、卷走!露出底下贫瘠的黄色生土!轮作的梦想,在暴雨的肆虐下,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更可怕的是,被荆棘封锁、本应“弃之不顾”的死地边缘,因为地势略低,开始汇聚浑浊的泥水,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大的水洼。而那片被草叶寄予厚望、用来“净化凶地戾气”的苦艾幼苗,在暴雨的蹂躏和冰冷中,几乎全军覆没,蔫黄的叶子倒伏在泥泞里。
翌日清晨,暴雨终于停歇。空依旧是阴沉的铅灰色,寒风刺骨。
沟壑内一片狼藉。积水、淤泥、被冲垮的临时窝棚残骸。幸存者们瑟瑟发抖地从躲藏处爬出来,脸色青白,眼神呆滞。西坡沃土点的惨状,如同冰冷的耳光,抽在每个人脸上。新翻的土地被冲得沟壑纵横,精心点下的菽豆种子几乎不见踪影。
“没了…全没了…”负责看守西坡的战士看着一片狼藉,失魂落魄地跪倒在泥泞郑
“苦艾…也死了…”有人指着净化凶地的方向,声音麻木。
“死地…变成了烂泥塘…”绝望的低语蔓延开来。
一股无声的、比雨水更冰冷的怨气,在幸存者之间弥漫。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投向鹰喙崖下,投向昏迷的秦霄和守护在他身边的草叶。休耕轮作?轮作的种子被暴雨冲走了!净化凶地?苦艾被淹死了!死地封存?现在变成了烂泥塘!这场暴雨,仿佛是神对鹰部落“离经叛道”的严厉惩罚!对执火者“妄图掌控土地”的嘲弄!
疤脸站在泥泞中,独眼扫过满目疮痍,最后落在西坡那片被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大步走到草叶面前,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火和质疑:“草叶!这就是执火者指引的路?!这就是休耕轮作?!一场雨!一场我们求来的雨!就把所有希望都冲进了烂泥里!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吃什么?!明吃什么?!拿什么去挡住穴熊的下一次进攻?!”
草叶站在尚未熄灭的篝火旁,浑身泥泞,脸色苍白。她看着被冲毁的西坡,看着倒伏的苦艾,看着变成烂泥塘的死地边缘,心中同样充满了巨大的挫败感和冰冷的恐惧。秦霄的意念在她脑海中翻滚:
“……象…无…常…”
“…地…利…难…噎”
“…丰…秕…轮…转……地…之…常…”
(丰年与荒年轮转,是地常态…)
“…人…力…所…及…唯…在…未…雨…绸…缪…”
(人力所能及的,唯有未雨绸缪…)
“…广…种…薄…收…方…为…存…续…之…道…”
(广种薄收,分散风险,才是存续之道…)
“…粮…种…分…藏…之…策…可…续…否?…”
(粮种分藏的方略,还能延续吗?…)
丰秕轮转?地之常?人力只能未雨绸缪?广种薄收?分藏粮种?
这些冰冷的概念,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草叶几乎喘不过气。她终于明白了秦霄昏迷前那关于“丰秕”的意念碎片意味着什么!这残酷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一劳永逸的沃土和风调雨顺!暴雨、干旱、虫害、寒流…任何一次灾,都可能将精心耕耘的希望瞬间化为乌有!所谓的“轮作养地”,在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部落之前将所有希望集中在西坡那几个蚁穴沃土点种植薯块,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赌博!一场暴雨,就让他们输得精光!
“疤脸…”草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冰冷的清醒,“执火者大人…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我们太贪心…把所有的种子…都赌在了一块地上…”
疤脸眉头紧锁,显然没完全理解。
草叶指向被冲毁的西坡,指向远处未被波及但同样贫瘠的零星坡地,指向深藏于鹰喙崖腹地和寒潭底部的种子:“一场雨…冲垮了西坡…可鹰喙崖的种子还在!寒潭的种子还在!如果我们当初…把种子分散开来…东边种一点…西边种一点…崖后的坡也种一点…就算西坡毁了…我们还有其他地方的收成可以指望!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颗粒无收的绝望!”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雨滴,砸在众人心头。分散…广种…薄收…原来执火者深藏的粮种,不仅是应对穴熊的掠夺,更是应对这无常地的残酷法则!将鸡蛋放在不同的篮子里!丰年未必能大获丰收,但荒年也不至于彻底绝收!这是用空间的分散,对抗时间的无常!
“还迎”草叶的目光扫过变成烂泥塘的死地边缘,又看向被暴雨冲刷后反而显得干净了些的血沃凶地,“死地变水塘…是祸,但也能暂时存水!凶地戾气被雨水冲刷…或许…净化能更快些?苦艾死了…但土地还在!明年…后年…总能再种!”
她的话语并不激昂,甚至带着沉重的疲惫,却蕴含着一种从废墟中爬起、直视残酷现实的坚韧力量。她不再祈求地的仁慈,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在地无情的轮转中,为部落攫取一线生机。
疤脸沉默了。他看着草叶,又看看被冲毁的西坡,再看看鹰喙崖的方向。独眼中激烈的怒火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的凝重。他明白了草叶的意思,也明白了秦霄那“丰秕之诫”背后血淋淋的生存智慧。分散、储备、不将希望寄托于一处——这或许才是应对这残酷世界最根本的策略。
“石猴!”疤脸猛地转身,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铁血,“带人!立刻清理鹰喙崖下的通道!确认崖腹藏种地的安全!再派两个机灵的,摸去寒潭边看看!心穴熊的斥候!”
“其他人!”他扫视着幸存者,“清理沟渠积水!加固所有能挡雨避风的角落!把能找到的、没被冲走的、任何能吃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树根!草籽!虫子!老鼠洞都给我掏了!想活命,就别指望老爷开眼!”
新的命令带着一种摒弃幻想、直面地狱的冷酷,却也像一剂强心针,让绝望麻木的人群重新动了起来。求雨带来的短暂虚幻希望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疤脸和草叶共同构筑的、基于分散风险、广种薄收、深挖洞广积粮的冰冷生存法则。
草叶疲惫地靠坐在篝火旁,守着依旧昏迷的秦霄。她拿起那个布满裂纹、救下了火种的碗陶胎胚胎,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蛛网般的痕迹。脆弱,却守护了希望。她又看向西坡那片狼藉。丰饶的梦想,被暴雨碾碎成泥。秦霄那关于“丰秕轮转”的冰冷意念,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她的灵魂。
“执火者大人…”她低声呢喃,声音在寒冷的晨风中飘散,“我们懂了…土地…不会一直慷慨…空…不会一直仁慈…丰年…秕年…都在地的翻掌之间…”
“下一次…我们会把种子…撒得更远…藏得更深…”
她拿起一根坚韧的草茎,在篝火旁相对干燥的地面上,用力刻下几个歪歪扭扭、却承载着沉重教训的符号——那并非文字,而是几个简略的图形:一片被雨水冲垮的田地(西坡),几个分散在不同方向的谷仓标记(鹰喙崖、寒潭、其他方向的块土地),还有一个代表循环往复的粗糙圆圈。
第七十个绳结,浸染着暴雨的泥腥、篝火的烟灰、被冲毁田地的生土气息以及那布满裂纹陶胚的粗粝触感,被草叶用冰冷而坚定的手指紧紧系住。它铭刻着“丰秕之诫”这场由一场暴雨带来的、关于农业脆弱性与生存风险管理的血泪认知,更铭记着当虚幻的希望泡沫破灭后,部落如何在冷酷的现实法则下,重新锚定那分散风险、深藏火种、向死而生的生存基线。
西坡的沃土,在暴雨的鞭笞下化为贫瘠的泪痕。
分散的火种,在鹰喙崖的阴影与寒潭的冰冷中,成为绝境里不灭的微光。
而秦霄眉心那道深壑,在篝火跳跃的光影里,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仿佛那沉睡的意识之海深处,正艰难地感知着这场用残酷现实书写的“丰秕”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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