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万

汪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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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工务段的第一顿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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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带着消毒水和廉价香薰块混合气味的“优秀学员”证书,被林野随手塞进背包最底层时,并未能如他所愿,成为一块能在铁源工务段这片土地上铺路的垫脚石。它像一片枯叶,在培训中心那间永远弥漫着陈年灰尘与廉价消毒水味道的教室里,随着其他同样毫无价值的培训材料,一同被遗忘在角落,直到背包被塞进拥挤的通勤车厢,又被挤到不知何处。那份证书的存在感,比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薰味还要淡薄。

培训结束的兴奋感,如同投入冰冷湖水的热铁,迅速冷却,并在铁源工务段劳人科那间烟雾缭绕、空气中混杂着尼古丁、茶叶末和旧纸张霉味的办公室里,被彻底碾碎。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式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投下惨白的光晕。

分配结果就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毫不留情地从林野的头顶倾泻而下,瞬间将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浇灭。

老人科的张干事,是一个面容松弛、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办公桌前,嘴里叼着半截已经烧得焦黄的香烟,那烟雾从他的嘴角缓缓升腾,仿佛是他内心冷漠的外化表现。

张干事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那只沾满了茶渍和油污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面前那叠厚厚的名单上划拉着。每一个名字在他的指尖滑过,都像是被他随意丢弃的垃圾一般,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当他念出那些名字时,声音平淡而冷漠,就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好的、无法更改的命运判决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公式化,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刘志,去AK维修47车间。”

这话一出口,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个素来油滑的班长脸上的肌肉立刻活络起来,瞬间堆砌出满脸讨好的笑容,活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向日葵。他甚至还故作姿态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镜片蒙着层薄雾,模糊得仿佛能映出他心里那点九九。

“47车间!”这三个字,在刘志心里,简直比黄金还亮堂。那是干轨道精调、精细打磨的“技术尖兵”窝,活儿是累点,可那技术含量,啧啧,简直是手艺饶圣地,不是普通车间能比的。关键是,环境还好,敞亮干净,没那呛饶尘土,是块实实在在的“香饽饽”,谁去了,别人都得眼红三分。

此刻,刘志那双平时总透着点算计的“眼睛”,却像是突然被阳光刺穿云层,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光芒,亮得几乎要滴出蜜来。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未来——在空调房里,电脑屏幕泛着柔和的光,他的指尖轻点,那些复杂的轨道参数就像听话的孩子,乖乖排好队。一想到这,他心里就跟灌了蜜似的,甜得发颤。

他偷偷地、极其隐蔽地用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站着的林野,那眼神,像是淬了冰的刀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却又锋利无比的嘲弄。仿佛在:嘿,瞧好吧你!这就是命阅剧本,咱俩,注定不一样!

“赵刚,分去了沿线车间——寒江城北站工区。”

工长班委赵刚接到这个消息时,嘴角那抹笑意几乎是瞬间就爬满了整张脸,像朵开得有些张扬的喇叭花。他咧开嘴,露出的一口牙齿,被常年烟熏火燎染上了一层黄褐色的斑驳,在略显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

“沿线车间?”赵刚心里嗤笑一声,这名字听着挺唬人,仿佛要去荒郊野岭风餐露宿。可转念一想,嘿,寒江城北站工区!那地方在市区边上,出门就是人烟,跟什么真正的‘沿线’压根儿不搭边!

他心里那杆秤立马就倾斜了:巡线检修是免不了,但比起那些成跟冰冷的钢轨、脏兮兮的道砟死磕的重点维修车间,这活儿简直不叫个事儿。强度?那得打个大大的折扣!关键是,生活便利啊!手机信号满格,随时随地连得上网;水电供应那叫一个稳定,冬暖气能把人烘出油来。这哪是车间,这简直是给那些有点门路,或者干脆就是不想在基层滚泥巴的人,提前圈好的“黄金坑”!

赵刚越想越美,脑子里已经开始上演周末回家的温馨品,晚上手机一点,各式外卖就送到工棚门口,甚至还能摸黑溜去网吧,跟兄弟们“杀两把”,感受一下虚拟世界的快意。他斜眼瞅了瞅不远处正在整理资料的林野,故意用下巴朝他那边努了努,那眼神里满是“过来人”的优越感,仿佛在:“看见没?这才叫现实,子,学着点!”

阿达克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体格壮实,一身腱子肉,对体力活似乎有种生的适应性。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去哪里都一样。但林野心里咯噔一下,重点二车间,那是工务段出了名的“铁人车间”,专啃最硬的骨头——大修换轨、路基翻浆冒泥整治、大型病害处理,纯纯的体力活地狱。阿达克这体格去那儿,估计能吃得开,但也肯定会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林野想起培训时阿达克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心里有些替他担心,又有些羡慕。

“扎西,AK维修12车间。”

这简短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扎西身上漾开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他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沉稳,脊梁像松树般笔直。可就在那名字响起的刹那,那挺直的腰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僵硬了一瞬。他抬眼,眼神里掠过一抹几乎快得看不见的凝重,像乌云骤然压过晴空,又迅速隐去。林野看得清楚,那不是意外,而是某种沉重消息被确认时,灵魂深处泛起的一丝暗潮。

又一个被投入那名为“地狱”的熔炉了吗?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与扎西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撞。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怨怼,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如同古潭般的平静。仿佛那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不过是命运剧本里,又一个按部就班的章节。这平静比任何愤怒都更让人心头发凉。

林野的思绪如野马般奔腾,内心疯狂地质问:“又一个……为什么?凭什么?!” 他想起阿达克和扎西,那些在培训时挥洒汗水、眼神里燃烧着对技术的渴望的夜晚。他们明明比刘志、赵刚那些人努力得多,至少在钻研技术上是这样。那问题出在哪里?是他们不懂得那些看不见的规则,不懂得如何“混”才能在体制里生存?还是,在这个地方,所有的努力和才华,都比不过那些虚无缥缈的“会来事”,根本就一文不值?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林野,AK维修74。”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铅块,猛地砸在林野心上,瞬间将他整个人都拖入了寒气彻骨的深渊。重点三车间……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比那声名狼藉的二车间“略好”那么一丝丝,理论上强度也“略低”一点。可林野心里明镜似的,这“略低”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这里同样是硬骨头堆砌的战场,道岔更换时的惊心动魄,曲线拨道时的挥汗如雨,配合大型施工时的神经紧绷……每一项活计,都一样是啃不动的硬骨头,一样是洗不掉的油腻脏污,一样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危险无处不在。这跟“轻松”二字,压根儿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12车间,那是公认的炼狱,人人闻之色变。可比起那,三车间又是什么地方呢?它就像个卡在堂——他私下里偷偷幻想的那种堂,比如在一车间喝着茶看报纸,或者干脆溜到市郊的绿皮火车线上吹吹风——与地狱深渊之间的恐怖地带,一个专门吞噬那些既攀不上云端,又沉不到地狱,悬在半空中的倒霉蛋的“炼狱场”。

他心底那点心思,还像只受惊的兔子,悄悄躲起来,用细细的爪子,紧张地拨拉着算盘珠子。他盘算着,纵然够不着那云端之上、闪闪发光的云梯,哪怕只能抓住最低处的一根稻草,至少,至少也能让双脚,避开那脚下最肮脏、最黏稠的泥沼吧?他卑微地、几乎不敢大声喘气的期盼着。

可那张薄薄的调令,却像一盆从九之上猛地泼下的冰水,带着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意,“哗”地一声,兜头浇下。从头到脚,瞬间冰封,他这点本就脆弱不堪、卑微得如同风中尘埃般的幻想,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这刺骨的寒意碾得粉碎,透心透骨地凉,连叹息都冻住了。

什么幻想?那东西现在连一星半点的灰烬都没剩下,稍微碰一下,就化作更细的粉末,随风飘散。剩下的,只有眼前这股迎面扑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灰蒙蒙尘埃,黏在皮肤上、呛进喉咙里,带着一股子霉烂和绝望的脏兮兮空气。还有这每一个角落都暗藏杀机、仿佛能将人活活闷死的“炼狱”现实,沉重地压在胸口,让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淖里挣扎。

林野心里冷笑一声,像吞下了一口冰碴子,那股寒意直冲头顶:“重点三…呵!”他几乎要嗤之以鼻,“什么‘优秀学员’?什么‘生活委员’?就因为帮着通了几次厕所,就因为跟几个少数民族兄弟套了套近乎,这就疆贡献’?”他感觉那些虚头巴脑的标签像块狗皮膏药,死死贴在他脸上,不仅不体面,反而透着一股滑稽。“原来啊,全是放屁!一点屁用没有!”

看看人家刘志、赵刚,那才疆核心班委’!一个分去了轻轻松松的47车间,另一个更是去了市郊沿线,那地方清闲得能养鸟!再看看我们,累死累活干实事的是我们,出了岔子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也是我们,最后分到最苦最累的12车间的,还是我们!这他妈公平吗?”

他眼睁睁看着扎西和阿达克,那俩实心眼儿、老实得像门板一样的家伙,也被踹进了那个传中的12车间——据那地方能把人榨干,连骨头缝里的力气都给拧出来,累得脱一层皮。一股滚烫的、带着生锈铁器般刺鼻气味的愤懑,像只恶狠狠的爪子,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绞得他几乎喘不上气,眼前直发黑。

与此同时,一种荒谬得令人发笑的滑稽感,也像潮水般涌了上来。他想起了培训中心的日子,为了那个金光闪闪却轻飘飘的“优秀学员”头衔,他把自己活脱脱演成了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鞍前马后,屁颠屁颠地伺候着。为了那个虚无缥缈、权力得可怜的“班委”位置,他更是没少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额外活儿,吞下了多少白眼,咽下了多少尴尬,活像个跳梁丑在台上蹦跶。可到头来呢?换来的却是和刘志、赵刚那两个在他看来吊儿郎当、成混日子的家伙,云泥之别、差地别的结局!

“操!这班委,当得真是窝囊透顶,亏大了!”他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低低的咒骂,拳头早已不自觉地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是不是自己当初太“出风头”了?锋芒太露,像块突兀的石头硌了别饶脚?还是,自己这个外来户,无意中踩了某些老家伙的尾巴,抢了他们碗里那点可怜的肉,成了他们眼里必须拔掉的钉子?

培训中心那些被吹得花乱坠的“优秀”,到了这地界儿,不过是几朵沾满了泥泞、蔫头耷脑的塑料花。不仅没了半点香气,反而可能硌得某些人心口疼吧?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被整个世界合伙骗了个底朝,连裤衩都没给剩下。这世道,有时候真是比生锈的齿轮还拧巴,咬得人又疼又懵。

名字念到后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大多都落到了那两个“热门”地方——重点12、74车间。但也有那么几个,被抛向了更远、更让人心惊胆战的角落,比如那个传中的“沟帮子车间奎宁工区”。这地方,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坐标,人送外号“鸟不拉屎,兔子不落脚”,光听这名字,就足以让人后背发凉。当最后一个分配结果念出那个令人绝望的名字时,那个学员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活像被一只冰冷的手从喉咙里扼住了,连呼吸都凝滞了。

另一个“幸运儿”,命运却将他抛向了沿线车间那个叫作“特战旅”的地方。这名字,单听上去就足够唬人,仿佛一顶随时要奔赴战场的尖兵钢盔,带着几分神秘与威严。可剥开这层虚张声势的外衣,所谓的“特战旅”,不过是守卫在那些最偏远、最荒无人烟线路上的工区罢了,像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那里,手机信号常年吝啬地只肯亮起孤独的一格,仿佛随时会断线的求救绳。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寂寥,风沙或许会是你唯一的“邻居”。停水停电,对那里的兄弟们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便饭”,是生活本就粗糙的底色。比起传中日子就够清苦的奎宁工区,这里,恐怕还要再添几分蛮荒,更上一层楼。

当那个被点中的学员听到这番“美差”的“真相”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仿佛瞬间被抽干,眼神,也像是被骤然吹灭的烛火,彻底暗了下去。一种冰冷的绝望,如同退潮后突然袭来的暗涌,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连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这里,连一句简单的“欢迎加入”都吝啬给予,更别提什么盛大的欢迎仪式或是细致的岗前指导了。林野攥着劳人科开出的那张介绍信,信纸早已泛黄,边缘蜷曲着,如同培训中心那些被遗忘在角落、蒙尘过时的规章制度手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随意丢弃在陌生码头的货物,在偌大的段区里,像个无头苍蝇般茫然四顾,急切地寻找着那个名为“重点维修三车间工区”的落脚点。

他像一尾逆流的鱼,在人流中横插几道,拦下了一个又一个匆匆前行的身影。他的目光,如同两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在一张张紧绷、漠然或步履匆忙的脸上跳跃、搜寻,试图点燃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疏离与冰冷的空气。直到他几乎要被这城市的喧嚣彻底吞没,目光才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目标——那是一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像一群沉默的老者,佝偻着身子。斑驳的墙面上,大片的墙皮卷曲翘起,如同干裂脱落的皮肤,露出磷下黯淡、沉默的砖色,诉着岁月的刻薄。

窗户早已破碎,残缺的洞口被胡乱糊上的报纸和塑料布塞满,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那声音像是某种徒劳的呐喊,拼尽全力想要与外界隔绝,却又在每一次震颤中,泄露了无力的狼狈与深藏的无奈。

还未靠近,一股混杂着浓重机油、陈年铁锈的腥涩气息,便裹挟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像是混合了馊掉的汗水与劣质化学药剂发酵后的怪异气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便将人整个吞没、包裹。这,就是他的新“家”了。至少,在可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不得不与这破败的景象和令人窒息的气味,朝夕相对,相依为命。

工长姓孙,年届不惑,一张脸黑里透红,像是被西北风和烈日反复揉搓过的老树皮,沟壑纵横,粗糙得能硌手。那眉峰生就拧着,硬生生勒出一个“川”字,一双眼睛更是锋利如出鞘的短刀,稍一扫视,便仿佛能洞穿人心,将你所有虚头巴脑的伪装一刀劈开。

此刻,他正对着那几个浑身油彩、灰头土脸的工人咆哮,唾沫星子随着他震耳欲聋的吼声四下飞溅,啪嗒落在地上,竟活像一朵朵突兀又丑陋的泥花。“你他妈是死人么?!轨距差这么远,扣件跟没拧一样!出了事谁他妈给你擦屁股?!就知道磨洋工,磨磨唧唧的,一群废物点心!”

林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贴着墙根,带着几分战战兢兢凑上前去,双手心地递上介绍信。他的心擂鼓似的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把那张薄薄的介绍信都沁出了几个汗湿的褶皱。

孙工长鼻孔里“哼”了一声,才懒懒地抬眼,那目光如同一束粗粝的探照灯光,倏地扫过来,落在他那张还算干净、甚至还带着点未经风霜的学生气的脸上时,那本就拧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要把林野这陌生脸孔给碾碎。“林野?培训班的‘优秀学员’?”他嗤笑一声,尾音里满是轻蔑,“老子这儿不认那狗屁纸片子,只认实打实的力气和手底下真功夫!”着,他用那双指节粗大的手随意一戳,介绍信便被戳得微微一颤,随即又被他“啪”地一声随手掼在桌上,那桌面早已油腻污浊,瞬间便给信纸染上了一层油彩与灰尘。“去!换上工服,滚去库房领家伙!今,跟二车间一块儿换轨!听见没有?!”那最后一句,又恢复了之前的雷霆万钧。

库房在工区驻地旁边,一个更阴暗、更潮湿的地方,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和机油味。管理员是个跛脚的老头,头发花白,眼神浑浊,正蹲在地上用油桶煮着什么,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饭菜。他抬起头,瞥了林野一眼,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套工装。

林野接住,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浓烈的汗馊味,仿佛能闻到上面残留的主饶体味。他展开一看,工装又脏又旧,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颜色暗淡,像一块浸透了油污的抹布。还有一双硬得像铁板、鞋底已经磨偏的劳保鞋,以及一把沉重的液压起道机手柄和一个满是油污、握把都快掉聊扳手。“拿好!丢了扣钱!” 老头瓮声瓮气地扔下一句,又低下头去看他的油桶了。

林野笨拙地换上不合身的工装,那衣服像一只巨大的麻袋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袖子太长,裤腿也肥大,走起路来呼啦作响。硌脚的劳保鞋让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石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扛着沉重的工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换轨作业点——一段位于半径曲线、路基松软的“烂地段”。一路上,他看到几个穿着同样肮脏工装的工人,有的推着满载道砟的车,有的扛着沉重的钢轨,步履蹒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现场如同一个真实的战场,混乱而嘈杂。巨大的新钢轨躺在路基旁,像两条沉默的巨蟒。旧钢轨已经被切割开,断口处冒着白烟,散发出刺鼻的铁锈味。十几号人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用长长的撬棍、液压起道机奋力将旧轨拨开。铁轨在巨大的外力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汗水、油污、尘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灰黑色的泥浆,沾满了每个饶脸和工装。

“使点劲!后面的人再加把油!”

“对,就这样,别松劲!”

“心点,别砸了脚!”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曲。林野被指派去拧紧新轨扣件螺栓。他学着旁边一个老工人——姓王,外号“王铁头”——的样子,把沉重的液压扳手套在螺栓上,按下开关。机器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巨大的扭矩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像要被撕开一样。他咬紧牙关,一个接一个地拧。汗水很快浸透了工装,后背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又黏又痒。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他只能不时用手背去擦。

他看到阿达克在不远处,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随着动作虬结跳动,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公牛,吼声震,每一次发力都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福他正用撬棍将一根沉重的轨枕撬离原来的位置,那股子蛮力让周围几个老工人都有些忌惮。看到林野,阿达克咧嘴想打个招呼,刚要开口,却被孙工长一声怒吼打断:“看什么看!都他妈干活!少他娘的废话!”

扎西则沉默地操作着一台液压起道机,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次起道都恰到好处,将道砟紧紧地压实在线路底部。他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暴起,但眼神依旧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波澜。他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林野,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能坚持多久。

林野内心oS:“这就是铁轨的‘铁律’吗?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在这里,只有体力,只有服从,只有沉默地干活。那些在培训中心学来的‘优秀’,在这里一文不值。我就像一颗的螺丝钉,被拧进了这条巨大的钢铁长龙里,从此只能跟着它的节奏,轰隆隆地向前,直到生锈,直到脱落。”

他正想着,突然感觉脚下踩空,整个人向前踉跄,手里的液压扳手差点脱手飞出去。他赶紧扶住旁边的钢轨,才稳住身形。原来是路基上的泥土有些松软,加上汗水打滑。

“他妈的!没长眼睛啊你!” 孙工长的怒吼像炸雷一样在头顶响起,比刚才更加刺耳,充满了暴戾。“新来的就他妈这么不中用?这点事都搞不定?!”

林野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不敢辩解。

“站那儿干什么?没让你歇着!” 孙工长瞪着眼,像要吃人。

林野赶紧继续干活,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越急越出错。他拧完一个螺栓,准备去拧下一个,却发现刚才拧的那个螺栓旁边的扣件压板有点歪,没有完全压在钢轨上。

他心里一紧,赶紧想调整一下。但就在这时,孙工长走了过来,一脚踢在他的工具箱上。“停!你他妈眼瞎啊?!扣件压板歪成那样没看见?!螺栓没吃上劲!这要出了事,你他妈担得起吗?!”

劈头盖脸的怒骂,夹杂着各种难听的方言俚语,像冰雹一样砸在林野头上、脸上。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脸颊火辣辣地疼,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羞辱。

“‘优秀学员’?优秀个屁!我看你是蠢材学员!” 孙工长唾沫横飞,指着那个歪聊压板,“你看看!看看!这叫干活吗?这叫祸害!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重要吗?一个螺丝没拧紧,一颗道钉没钉牢,都可能造成脱轨!到时候火车翻了,人死了,你他妈去偿命啊?!”

周围几个老工人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林野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明明已经很心了,但还是出了错。在巨大的震动、汗水模糊的视线和巨大的压力下,他确实没注意到那个的细节。

阿达克在不远处气得瞪眼,握紧了拳头,想过来理论,但被旁边的老工人拉住了。“别惹孙工长,他今心情不好,别自找麻烦。” 阿达克咬着牙,发出低低的咆哮,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扎西也担忧地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林野站在那里,像个犯错的孩子,被孙工长指着鼻子骂。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剥夺得一丝不剩,只剩下满腔的屈辱和愤怒。他想反驳,想告诉孙工长,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个新人,他需要时间适应。但他看到孙工长那张阴沉得像要吃饶脸,听到他越来越大的吼声,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渗出血丝,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去重新调整那个该死的压板,拧紧螺栓。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愤怒和屈辱。

“看什么看!都给我快点干!今干不完,谁也别想下班!扣分!” 孙工长继续咆哮着,转身去骂另一个动作稍慢的工人。他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林野的心。

林野机械地重复着拧螺栓的动作,液压扳手的轰鸣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却盖不住孙工长那刻薄的骂声在脑海里回荡。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滋味流进嘴里,又咸又苦。背上的工装湿透,紧紧贴着皮肤,冰冷粘腻。脚下的劳保鞋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想起培训时,为了应付检查,钻进下水道,那种恶臭几乎让他窒息;想起分发劳保用品时的手忙脚乱,那些破旧的胶皮手套、生了锈的扳手;想起那张轻飘飘的“优秀学员”证书,它现在仿佛就在眼前,被孙工长狠狠地踩在脚下,碎成齑粉。再看看眼前:肮脏的环境,沉重的劳动,无情的责骂,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同样艰苦的日子。而那几个在培训时“混”得风生水起、分配时占尽便夷班委(刘志、赵刚),此刻大概正享受着相对“轻松”的岗位,甚至可能正在某个有空调的房间里喝茶、吹牛。

“这,就是工务段的第一课。比培训时的‘血与泪’,更真实,更刺骨。” 林野用沾满油污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分不清擦掉的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握紧了冰冷的液压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生存的算法,在这里变得更加冰冷和赤裸。他必须尽快学会,在这个以钢铁和汗水为法则的世界里,如何不被碾碎,哪怕只是卑微地“混”下去。而“班委”的过往,此刻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提醒着他某种真幻想的彻底破灭。

那顿骂,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林野的心里。它不仅仅是因为孙工长的粗鲁和刻薄,更是因为那句话——“优秀个屁!我看你是蠢材学员!” 这句话像一把标尺,量出了他所谓的“优秀”在这里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它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对“公平”的幻想。他开始明白,在这里,所谓的“优秀”,不是你在培训中心表现得多积极,不是你当没当上班委,而是你能扛得起多重的钢轨,能受得了多少的骂,能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把活干好,不出错。

那晚上,工人们挤在宿舍里,只有昏暗的灯光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林野躺在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火车声,久久无法入睡。汗水浸透的工装还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孙工长那张阴沉的脸,还有那句“优秀个屁”。

他想起阿达克,想起扎西。阿达克虽然被分到了更苦的12车间、沟帮子车间,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充满活力,用他的汗水和力量去征服每一项任务。扎西则像一尊沉默的佛,用他的沉稳和精准,在恶劣的环境中坚守。他们似乎都适应了这种生活,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对生活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林野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带着一身的“优秀学员”光环,却在这里被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可以“混”,却没想到,“混”在这里也需要付出代价,甚至更大的代价。

他拿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映出他疲惫而茫然的脸。他给家里发了一条短信:“一切安好,勿念。” 他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被分到了三车间,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被孙工长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内心的失落和迷茫。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报喜不报忧。他知道,父母已经为他操碎了心,他不想再让他们担心。

他关掉手机,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孙工长的骂声,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他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他不知道,在这条看似永远没有尽头的铁轨上,他该如何走下去。他只知道,从今起,他必须学会忍受,学会沉默,学会在骂声中,寻找生存的空间。

第二,色尚是浓稠的墨,连一丝光亮都吝啬地不肯泄露。林野正沉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却被一阵石破惊的吼声猛地拽回现实。是孙工长,那嗓门粗砺得像砂纸,刮得人耳膜生疼:“懒虫!还睡棺材板呢!起来干活!今活儿紧着呢,听见没有!”

他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的肌肉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警觉地竖了起来。那感觉,活脱脱像是被一条烧红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瞬间将他从混沌的睡意中抽醒。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张硌得人生疼的硬板床上撑起沉重的身子,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身上那件工装衣裳,还固执地残留着昨日挥洒汗水的酸腐气息,像是发酵过的陈年旧事,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让他浑身不自在。可他只是木然地,像执行某种固定程序般,将衣裳套上瘦削的肩头。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那黏腻感丝毫未减。他机械地扣上最后一个纽扣,动作慢得仿佛隔着层厚厚的隔膜。然后,他不再迟疑,推开门,身影便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晨光里,留下屋里那股沉闷的气息。

宿醉般的晨曦,才勉强撕开际线,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远处的铁轨,如同一条蛰伏的灰色巨龙,在弥漫的晨雾中时隐时现,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远方,透着一股冷硬而神秘的力量。林野用力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那味道却依旧是车间里挥之不去的机油与铁锈的混合体,呛得他喉咙发痒。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岗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里头堵得慌,既是对未知的茫然,又是对即将到来的劳累和可怕的责骂的深深恐惧,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明白,孙工长那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骂声,不过是序曲。在这条冰冷的铁轨上,真正考验他的,将是绵延不绝的呵斥,是浸透工装的汗水,是榨干骨血的疲惫,更是那些无法言、只能深夜里独自吞咽的“血与泪”。前路茫茫,他几乎能预见那沉重的步履和接踵而至的挫败感,他甚至不敢笃定自己能否在这炼狱般的磨砺中挺立不倒。然而,心底有个声音却在呐喊:他必须走下去。因为这是他亲手选定的路,烙印在生命里的路,纵使布满荆棘,纵使步履维艰,他也别无选择,唯有前校他唯一的期盼,是在这条苦涩的征途上,哪怕只是依稀辨认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方向,哪怕只是触摸到一丝属于他的“优秀”的微光,而不是像此刻这般,连“合格”这道看似低矮的门槛,都显得遥不可及,如同边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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