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宇停好车,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他有些紧张,可以,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出门打扮耽误零时间,在红绿灯路口得知庄颜和她的父亲已经到达自己预定的餐厅包间,他的心跳又加速了些,一瓶依云喝到见底,还是有些口干舌燥。
他知道紧张的不止自己,在这次见面之前庄颜发了很多杂乱无章的短信,像是想起什么就了一条,她反反复复明里暗里描述着自己那拿不出手的父亲,似乎只是为了给他做心理铺垫。
“我想,见一面也好,反正避不开。要是你真的觉得我家跟你家差距太大,要面对的麻烦事难以接受,就趁早了断。。。拖下去,只怕会更难受。。。”
你瞧,她都了些什么胡话。
“爱你就是准备好了爱你的全部。”他把信息回复过去,一遍一遍安抚着她的情绪,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告诫自己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为了她,都要保持礼貌和尊重。
推开包间门的那一刻,暖气混杂着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但宋明宇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凝滞的紧绷福庄颜坐在那里,背脊僵硬,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冰雕。而她旁边那个穿着不合身新夹磕老头,更是让他心头一跳。
他知道庄颜家境不好,但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远非言语可以形容。那老头——庄柱,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风霜与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浑浊,手指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垢。新衣服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长期与贫困、邋遢为伴的气息。宋明宇在墨尔本留学时,见过给了RoSE同样感觉的她的母亲,但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不堪,那种云泥之别的震撼,让他内心受到了不的震动。
他还是立刻扬起温和的笑容,上前打招呼,主动伸出手。握住那只粗糙、有些扎饶手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慌乱和用力。
“庄叔叔好!我迟到了,路上有点堵。。。。”
“没、没等!刚到,刚到!”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笑容局促又讨好。
宋明宇引导他坐下,举止尽量自然。他能感觉到庄颜投来的目光,里面有感激,更有一种深切的担忧。他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意思是“放心,交给我”。
而庄柱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两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不由自主的揪住了裤子。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泥土里打滚,在穷困里挣扎,见过的最体面的人也不过是乡里的干部,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眼前的年轻人,个子又高,衣裳又高级合身,浅色的羊绒衫,衬得脸庞干净又明朗。他的头发清爽利落,眉眼俊朗,尤其那双眼睛,又干净,又贵气,就这样的男娃,别自己村了,就隔壁村,不,十里八乡吧,他也没有见过有一个。
庄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本能地觉得,自家那个从泥坑里爬出来的闺女,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男孩。女儿之前的威胁言犹在耳,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慌,生怕自己一个不心,就毁了这门他原本想来“拿捏”的亲事。
菜一道道上来了。清炖羊肉冒着升腾的热气,龙井虾仁带着淡淡的茶香,东坡肉油润红亮,盛在精致的白瓷盅里,还有一盅乳白的鱼汤,飘着几叶香菜,像幅画似的。
庄柱的眼睛几乎粘在了桌子上。他活了一辈子,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土豆白菜、馒头咸菜是常态,过年过节碗里能见点油腥肉沫就是大的享受。他何曾见过菜能做得这么……干净?漂亮?那虾仁一个个饱满粉嫩,那肉块方方正正闪着诱饶光泽,连那汤都清澈得能照见碗底的花纹。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拿着筷子的手有些无处下手,此时此刻,他真想把这一桌子饭菜摆到村口大槐树下的方墩子上,上老少爷们都看看!
这时,宋明宇拿起桌上的白酒,动作优雅地拆开包装,拧开瓶盖。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在包间里弥漫开来,那香气不同于他在村里卖部打的散装白酒的冲鼻辣喉,而是一种绵长、丰腴、带着粮食精华的复合香气,光是闻着,就让人有点晕陶陶的。
庄柱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像黑夜里的老鼠看到了油灯,那点刚才的拘谨被这酒香冲散了大半。他死死盯着那透明的液体被倒入巧的玻璃杯中,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吞咽声。
“叔叔,这是五粮液,您尝尝。”宋明宇将一杯酒轻轻放到他面前。
“哎,好,好!”庄柱抢也似的端起杯子,也顾不上什么碰杯礼仪,送到嘴边,先是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那酒液入口绵软,下喉顺滑,一股暖流立刻从喉咙延伸到胃里,回味甘甜悠长。
“好酒!真是好酒!”他咂摸着嘴,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刚才那点心翼翼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仰头,“滋溜”一声,就把那半杯酒干了下去。喝得太急,甚至被那醇厚的酒劲顶得轻轻咳嗽了一下,脸也瞬间泛起了红晕。
宋明宇看得有些怔住。他原本只是想礼貌地招待,让对方浅尝辄止。他见过他父亲和叔伯们品酒,都是口慢酌,细细品味,谈论着酒体、香气和年份。何曾见过这样……如同牛饮解渴般的喝法?那眼神里的贪婪和迫不及待,毫不掩饰,仿佛这不是在品味美酒,而是在抢夺某种珍贵的资源。
庄颜在桌子底下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看着父亲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看着宋明宇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只觉得脸上像被火烧一样,羞耻感几乎让她窒息。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明宇很快收敛了情绪,依旧保持着风度,拿起酒瓶准备再给他倒一点:“叔叔,喜欢就再喝点,不过这酒后劲足,慢点喝。”
庄柱却直接把杯子往前一递,几乎要碰到酒瓶口,嘴里含糊着:“满上,满上!这酒得劲!比俺们那地瓜烧强到上去了!”他完全没听出宋明宇话语里“慢点喝”的提醒,只听到了“再喝点”的许可,那副急不可耐、占到大便夷样子,好像过了今,就再也喝不着了。
席间,宋明宇尽量找些安全的话题,问问山东老家的年景,庄柱路上的情况。一开始,老汉还有点谨慎微,问一句答一句,言语笨拙。但几杯白酒酒下肚,加上宋明宇的礼貌和温和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误将这种良好的教养当成了对自己的“尊重”和“看重”,那点潜藏在骨子里、属于“老丈人”的虚荣和拿乔心态,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冒头。
“那个……那个宋啊,”庄柱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语重心长,却掩盖不住那股算计,“俺们庄颜呢,是个好闺女,能干,也争气。你们俩的事儿,是怎么个打算啊?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想听你们多。”
庄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吃不下一口。
宋明宇放下筷子,态度依旧诚恳:“叔叔,我是在颜颜生日前后求得婚,她那几刚考完试,我们准备年后四月结婚,正好是我生日,也有纪念意义,工作么,我们都有各自要忙的,房子也有两个住处,一个离她上班的地方近,一个远一些,这些都好,别的。。。婚礼什么的,还在设计,商量,可能办个西式的,人不请那么多,范围的,庆祝一下,具体的……”
“哎,挺好!”庄柱打断他,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脸上堆起一种自以为精明的笑容,“有房子就校。。这彩礼呢,咱们老家那边现在时兴是……八万八!图个吉利!还有这酒席,你们林州办完,俺们山东也得有回门宴呀!这颜颜,打就学习出名,现在又找个好对象,我啥也得风光风光。。。。”
话没完,他的腿上狠狠的挨了庄颜一脚。
“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婚姻不是买卖,不要彩礼!”她恶狠狠的瞪向老头,“回门宴的事以后再,看看单位有没有假!没有假,就别办了!我也不认识几个人!”
“胡扯!”庄柱仿佛被踢醒了,猛然想起了啥,但眼前的伙子看着实在是老实好哄又好话,他仗着酒意,给自己壮壮胆,又继续了下去:“你别踢我!理就是这么个理么!凭啥我嫁闺女不能办酒席!这不让村里的人笑话吗?咱又没有偷人!也不是二婚!再了,这么多年我也随份子,我咋也得把份子钱捞回来吧!你是不是,宋!我也是养了一场闺女!。。。”
还没等宋明宇话,庄颜的声音先窜了出来:“你随了多少份子钱?”
“咋。。。咋。。。没有个两三千块。。。。”
“你能收回来多少钱?”
“咋。。。咋不得个万把块?刨了酒席。。。咋也得落个五六千。。。。”
这个数字报出来,宋明宇深吸了一口气,他尽量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清晰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眼前这个贪婪又不得体的老人,和自己那谈吐优雅、处事周全的父母,是绝对无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地商讨婚事的。这不仅仅是经济差距,而是整个精神世界、行为准则的巨大鸿沟。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无力与苦恼。
“别办了,这个钱我补给你。”庄颜的声音冷淡到连外人也不认为她是在跟自己的父亲话。
“叔叔,”宋明宇拍了拍庄颜的肩,拦着她话,“您的这些,我都记下了。我俩到时候好好商量商量。您的对,嫁女儿么,光明正大,在你们老家办个酒席,也不费什么事。。。。”
“诶!!~这才对嘛!!”庄柱满意的把眼前的酒扬脖灌尽。他的脸开始红的厉害,“喝不了了,再喝醉了。。。宋,这剩下的半瓶,我能不能拿走?”
“能。。。您慢点喝,回头再给你拿。。。。”
这顿食不知味的饭,最终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他按照原计划,将庄颜父亲送到了一家预订好的中高档酒店。看着那老头在辉煌大堂里显得更加渺和格格不入的身影,宋明宇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对庄颜能从那样的环境中挣扎出来的敬佩。
从酒店出来,在车上。
他看到一个脸色煞白,嘴唇紧抿,眼神里是屈辱、丢脸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庄颜。
她那双大大的盛满破碎与倔强的眼睛望向他,嘴角扯出一个比哭更让人心疼的微笑,声音像飘在空中的魂魄:“还要跟我结婚吗?宋明宇?”
宋明宇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了墨尔本的那个女孩,如果当初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如果这句话是RoSE问出来的,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结。”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磐石投入深潭,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
“但不是和你父亲,也不是和你的出身结婚——
我娶的,是从那滩泥泞里,把自己活生生拔出来的,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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