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五日，京城西市的晨雾还未散尽，糖画摊前已聚起层层叠叠的人影。张师傅系着青布围裙，围裙上斑驳的糖渍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他左手持着铜勺，勺中沸滚的麦芽糖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右手握着竹片，手腕翻转间，一道透亮的糖丝从勺沿垂下，如金色的瀑布坠入青石板。
\"叔叔，我要支凤凰！要最大的那种，尾巴能拉这么长！\"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挤到前排，碎花裙角扫过身旁老汉的裤腿。她攥着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锅，鼻尖沁出的汗珠在晨光中闪着细亮的光。
张师傅闻言朗声应下，铜勺在石板上游走如飞。沸糖流过的地方，先是凝出凤凰昂首的轮廓，接着翅羽舒展，尾翎飞扬。他忽然食指轻弹，那糖丝骤然收紧，竟拉出三尺长的晶亮尾羽，在雾气中折射出七彩光晕。围观的孩子们发出\"哇\"的惊叹，姑娘看得入了迷，直到糖画递到眼前，才惊觉自己忘了伸手。
捧着那支几乎和她臂等长的凤凰糖画，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转身想向同伴炫耀时，却撞在一个行人胸口。\"啪嗒\"一声脆响，晶莹的糖画摔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闪着光的屑片。
\"哇——\"姑娘瘪起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
\"对不住对不住！\"少年连忙蹲下身，他穿着半旧的月白青衫，怀里还揣着支刚买的糖画龙，那龙身歪歪扭扭，尾巴卷成个圈，确实像条正在蠕动的蚯蚓。\"我赔你一支，成不？\"
姑娘泪眼汪汪地抬头，瞥见他手里的糖画龙，忽然\"噗嗤\"笑出声：\"你画的龙像蚯蚓！\"
少年一愣，随即朗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竟被你瞧破了！\"他把那支\"蚯蚓龙\"递过去，\"这个赔给你玩？\"
姑娘嫌弃地摆手：\"不要，我只要凤凰！\"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躺着几文铜钱：\"那我再给你买一支，算我赔罪，成不？\"
看着姑娘重新捧着凤凰糖画蹦蹦跳跳跑远，少年揉了揉眉心。方才撞到她时，那股倔强的眼神让他心头猛地一颤，仿佛在哪见过。他下意识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竹片，那是块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老竹，上面用刀刻着模糊的\"凤凰\"二字，边缘因常年触碰而光滑发亮。
自记事起，他就总做同一个梦：西街糖画摊前，夕阳将地面染成蜜糖色，一个穿石榴红裙的姑娘叉着腰，他画的龙像蚯蚓，而他笑得前仰后合，把自己画的凤凰塞给她。每次梦醒，胸口都空落落的，唯有怀里的竹片带着一丝莫名的暖意。
\"哥，还要糖画吗？\"张师傅擦了擦手，笑着问。
少年摇摇头，目光追着姑娘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掏出竹片：\"师傅，您瞧瞧这上面的字，认得不？\"
张师傅接过竹片，对着光细看：\"像是'凤凰'二字，看这包浆，怕不是有五十年了？\"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念叨，\"我爷爷常，几十年前有对老夫妻，总来买凤凰糖画。那老爷子每次都笑老太太画的龙像蚯蚓，老太太就拿帕子打他，可眼里全是笑...\"
少年的心猛地一震，竹片险些从指间滑落。他想起梦中红裙姑娘嗔怒的眉眼，想起醒来时那份怅然若失，原来不是梦。那些模糊的画面，那些熟悉的感觉，竟是刻在灵魂里的记忆。
与此同时，相府后花园的紫藤花架下，月儿正给孙辈们讲故事。她鬓边簪着朵新鲜的紫藤花，手里摇着母亲传下来的象牙扇，扇面上还留着苏锦璃当年题的\"甜过蜜糖\"四字。
\"太奶奶和太爷爷的故事啊，就从西市糖画摊开始...\"她指着边被夕阳染红的云彩，\"那年太奶奶刚及笄，继母要把她嫁给赌坊欠债的王家公子，她气得在及笄宴上掀了桌子，胭脂水粉洒了继母一身...\"
\"太奶奶真厉害！\"五岁的重孙瞪大眼睛，手里攥着块快要化掉的麦芽糖。
\"那是！\"月儿轻敲他的脑袋，\"你太奶奶这辈子，就没服过输。遇到不喜欢的婚事，掀桌子；遇到看不顺眼的人，甩账本；遇到喜欢的人呢——\"她想起母亲描述当年的情景，眼眶微微发热，\"就去抢糖画！\"
\"太爷爷呢？\"孩子们仰着脸追问。
\"你太爷爷啊，表面是个穷书生，心里可精着呢！\"月儿望着葡萄架上新生的嫩芽，仿佛看见当年的场景，\"明明自己画的凤凰最是精巧，偏要笑太奶奶画的龙像蚯蚓，就为了找由头把凤凰塞给她。后来啊，太爷爷考上状元，太奶奶成了名满京城的话本大家，把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甩在身后。可就算太爷爷当了宰相，还总偷偷溜去西市买糖画，回来：'锦璃，你画的龙还是像蚯蚓，但我就喜欢。'\"
微风拂过，紫藤花簌簌落下，有朵淡紫色的花落在月儿的发间。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笑，那笑容比最甜的糖画还要暖：\"月儿，你看，这辈子的蜜糖，下辈子还甜着呢。\"
是啊，甜着呢。苏锦璃用两辈子的时光，把相府嫡女的委屈熬成了蜜糖。从街头抢糖画的少女，到名满京城的江夫人，她教会子孙：命运不是深宅里的算计，而是敢于掀翻茶盏的勇气，是街头糖画摊前的自主选择。
此刻的西市糖画摊前，少年还在徘徊。他摩挲着怀里的竹片，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忽然，身后传来清脆的童声：\"喂！你画的龙真像蚯蚓！\"
少年猛地回头，只见夕阳下，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叉着腰站在那里，手里举着支新买的糖画龙，正是方才那个姑娘。她身后的丫鬟正无奈地摇头，显然是被她拉回来的。
少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神像极了梦中的红裙姑娘，像极了画像上那个笑得明媚的太奶奶。他笑了，从怀里掏出张师傅新画的凤凰糖画，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自己未察觉的颤抖：\"这位姑娘，我这凤凰赔你。收了你，以后护着你闯祸，好不好？\"
姑娘愣住了，随即接过那支流光溢彩的凤凰，笑得像朵盛开的石榴花：\"好啊！那你得带我去吃西街李记的桂花糕，要最大块的！\"
夕阳将两饶影子叠在一起，少年青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姑娘的碎花裙角在晚风中扬起。远处，张师傅擦着铜锅，忽然想起爷爷过的话：有些缘分，就像糖画的丝，断了又连，甜了一辈，还要甜到来生。
而相府的紫藤花架下，月儿摸着重孙的头，轻声：\"记住了，太奶奶和太爷爷的故事，就藏在糖画摊的糖浆里，藏在每句'我愿意'的回甘里。\"
春风卷起糖画的甜香，飘过京城的大街巷，飘过相府的葡萄架，也飘过少年和姑娘相握的指尖。那甜香里，有十六岁街头的争执，有金婚庆典的笑语，有临终前的约定，更有来生再续的情缘。这故事从街头开始，跨越生死，在时光里酿成永恒的蜜糖，甜了一辈，又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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