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王朝，中州府，瑞安县。
瑞安县有一条白河，乃汇入中州渭江的无数支流之一，因盛产白鱼而闻名。
自古逐水而居，白河沿岸自然少不了如星点般零星分布的村落。
位于白河上流有一个白河村，统共只有十来户人家，村人们近八成都姓白，是本朝太祖景和十二年时，迁至此处。
白家族人伐木垦田，盖房造屋，自此在簇安居落脚，距今屈指数来，约莫已百年。
及至今日，村中依然只有二三户外姓人家，且都是这几十年间遭难流落至此。
在白家族人们的热心帮助下，这几户人家便在此落地生根，子子孙孙同白家人一般，成了个面朝黄土背朝的农民。
日升日落，白河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些年来静谧而安宁，人口增增减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是大乾王朝无数村落的缩影之一。
这夜月明星疏。
夏蝉趴在老桑树的树干上，断断续续地对着空发出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嘶鸣。
蝉声于辽阔的山野田间扩散，似又被坚硬山石给挡了回来，回音不绝，听来似成千上万只蝉在一齐嘶鸣。
本不过蝉鸣，忽然给人一种地共鸣的错觉。
村人们早见怪不怪，整个村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之郑
只有几个失眠的村人，仰躺在自家床上，摇了摇手中的大蒲扇，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乡野土话，翻了个身，捂住耳朵，继续闭目养神。
若从山丘上往村子俯瞰，就能发现在村子的末尾，那靠近山丘的脚下，有两间茅屋和村中鳞次栉比的房屋远远隔开，院子里竹编的篱笆才将将搭了一半，一看就是座新起的院落。
对着院门的正屋子里，白二五躺在床炕上，一手搂着已熟睡媳妇儿，双眼则炯炯地盯着媳妇怀里的娃娃，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娃娃不大老实地在他娘怀里拱了拱，露出颗雪白的脑袋，细碎柔软的白色毛发，稀稀落落地蓬在脑袋上。
娃娃睁开眼，一双豆子似的粉红眼睛迷茫地对上自家老爹的一双黑如点墨般的大眼。
白二五猛地呼吸一滞，大伏不禁上汗毛竖起。
果然……自己儿子如他们的，是个……妖怪吗？
每次白二五见自己儿子兔子似的双眼，都忍不住这么想。
然而下一刻，那似雪堆出来的白娃娃张开嘴，露出粉红色的嘴，那双浅红色的眼睛也半眯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从嘴里吐了个泡泡，似冲着白二五含混地发出一声“噶”的叫声。
“……”
白二五心头一软，目光连自己也不可察觉地顿时变得柔和，又一次将脑海中的犹疑与惊恐驱散。
没办法，白二五总在白初一不经意的萌态下屡屡败下阵来！
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家媳妇，声对娃娃假装生气地训斥：“白初一！别打扰你娘睡觉。”
“噶？”
白初一歪了歪头，白二五在他将要再次叫出声之前，眼疾手快地用他粗糙的大手掌轻轻捂住他的嘴，偷觑向躺在身旁的他媳妇常娘子，见她没醒，白二五松了口气。
心翼翼地把白初一从常娘子的怀里捞出来，一面低声骂骂咧咧地道：“臭子！你属夜猫子的啊？总是大晚上不睡觉！白又一个劲儿睡！你不知道你娘白要干活吗？还挑嘴！不吃你娘的奶，非得喝羊奶！折腾得你娘都瘦了！”
着着，白二五忍不住在白初一肉嘟嘟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哪知白初一“哇”地一声就大嚎出来，把白二五一下子给整愣了！
不是！
他明明都没用力！
“嗯……”
本在熟睡中的常娘子本能般地被儿子的哀嚎声惊醒，一下子坐起身，睡意已去了大半，一把将白初一抢过来，狠狠瞪了白二五一眼，抱在怀里轻声哄：“啊，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没事的，不哭啊。”
白二五只得也跟着坐起，摸索起床头柜上的油灯和火石。
随着“咔嚓”一声打火声响起，那骤然亮起的昏黄浑浊灯光仅照亮了床头一片地方。
白二五犹疑着，心里还在寻思，不至于吧？
他真的没用力啊？
结果点了油灯，凑过去一看，果然发现白初一虽然张着嘴“哇哇”干嚎，可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半点泪水！
登时，白二五就悟了——
玛德！
这崽子演我！
于是白二五指着白初一，企图向常娘子证明：“三妹妹，他没哭！他都没眼泪！”
哪知常娘子并没有如预料中的向着他，反而利声质问道：“怎么？你还真想我儿痛得哭出眼泪来？”
“不是，媳妇儿，我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还是屁股蛋子，真不可能……”
话还没完，常娘子却尖声叫道：“拍？你多大，他多大？他受的了你一拍吗？白二五！你是不是也和你爹娘兄弟一样，觉得我生得是个妖怪？想把他弄死？我告诉你，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要弄死他，先弄死我！呜呜呜……我苦命的儿啊！”
“怎？怎么可能？我这不是想办法搬出来了吗？咱们以后各过各的！当初他们想把初一抱去河边溺死，是不是我拼了条命给抢回来的？”
白二五试图跟他媳妇儿讲道理，却发现他媳妇儿哭得愈发厉害了！
一下子手忙脚乱，虽然他心里委屈，但只得先安抚好媳妇儿再。
“好啦，好啦，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三妹妹你别，别哭了。我们家初一不是妖怪，不是妖怪！你看咱们初一白白的，跟雪堆的似的，不得是上的神仙下凡！对！是神仙老爷投胎到咱们家了！”
白二五眼睛一亮，想到了词，仔细予常娘子听：“那镇上的书先生不都神仙老爷们，能活得与老爷一样长！哪怕活了几万年。脸还是个孩子样，只有头发是白的！你瞧！这是不是跟咱们初一一样样的？”
常娘子闻言，渐渐止住哭，秀气的鼻子带着朝霞似的红，那双仿佛蕴满水的杏目盯着白二五，问：“真的？”
白二五哪里禁得住被爱人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心胸间情意一阵激荡，拍得胸脯砰砰作响地接连保证，“嗯！真的！真的！三妹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以前我随我爹……咳，想我当初去镇子上在徐木匠那儿做学徒的时候，闲了时可不就蹲在外面酒楼，听那些书先生讲神仙老爷们的故事？他们都是这般的！用先生们的话怎么讲来着？对啦！我儿日后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常娘子虽未读书识字，也鲜少去过村外。
那镇上的书先生，也只听村中长辈们闲话时提起，知道有这么一号专以讲故事谋生的先生，不曾亲眼见过。
但想来能被称作先生的，必是读书明礼的大能！
自古穷饶孩子早当家，常家不过是二十年前渭江大水时逃难来此，幸得白河村的白家族人们善心，见他们一家孤儿寡母，实在艰难。
那白老村长便做了主，好心许他们一家老住在村里的一间空屋里，因此方能安顿下来。
作为外来户的常娘子，打便被她娘兄们告诫，他们能留在村中讨生活不容易，要知恩图报，不许多生事端。
因此常娘子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她自然晓得自家儿子与旁人大大的不同。
可村里人大都她生下来的娃娃是个妖怪！
那十月间睡不好吃不好，好容易挨到足月生产，又千辛万苦地挣命似的，才有了这么一个。
常娘子虽不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但隐约有种直觉，若今日任由村人们将自己生得娃娃当妖怪给溺死了。
那难保，明日溺死的，未必不是自己？
毕竟，人哪能平白地生出个妖怪来？
这样算下来的话，能生出妖怪的她算不算妖怪？
她娘兄算不算妖怪？
况且孩子也不是她一个女人就能生出来的，那么五哥算不算妖怪？
若五哥也算妖怪了，那五哥的父母兄弟算不算妖怪呢？
五哥的父母兄弟也算妖怪，那村中其他白家族人算不算妖怪？
然而村人和公公婆婆却告诉她，五哥不是妖怪，他们白家人更不是妖怪！
所以常娘子对此事格外敏感，母爱有之，但更多的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
她太害怕了！
害怕白二五信了村人们的话，害怕白二五也觉得自己和娃娃都是妖怪！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有孩子和自己算妖怪？
好在她和白二五从青梅竹马长大，她的五哥比起村人，还是更相信自己的！
听白二五这么，又见他着急的模样，常娘子立即满意起来，便顺着台阶下来，笑道：“那是自然！我儿定是个来历非凡，将来能长命百岁，大富大贵的人！”
她晃着怀里躺着的初一，捏了捏他的鼻子，将额头轻抵在那的额头上，杏目弯弯地笑起来：“是不是呀？，初，一。”
灯火闪烁，床上坐着的俏丽妇眉目温柔，低声哄着怀里的孩子。
此情此景，别样温柔。
白二五脸上不自觉地笑起来，心里生出一股满足感，他喉间发紧，大伏的夏夜加上窗外聒噪的蝉鸣，让白二五觉得格外燥热，他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头都是细密的汗水。
但常娘子只专注的哄着白初一，连眼神没给白二五一个。
想昔年他与三妹妹青梅竹马，柔情蜜意，满眼里只有对方，彼此间只要一对视，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少年的白二五觉得这辈子若不能和三妹妹在一起，那简直同塌无异！
从什么时候起，三妹妹的眼里渐渐地，好似没有他了呢？
哦，想起来了，是从白初一生下来的时候。
所以，难道爱是会消失的是吗？
可惜，白二五一个种地的，不读书不认字，想来想去，也就能出四个字来——
俺也不懂。
于是一股莫名的尴尬和羞敛油然而上，白二五只感到一阵浓烈的臊意。
从到大，家里人都告诉他要老实本分，对他耳提面命地，不许学二叔家的二流子，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
那是可耻的！
是可笑的！
是没出息的！
哪怕活了二十几年，已经当爹的白二五依然觉得自己偶尔起那样的心思，哪怕是对着自己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依然是件可耻的事。
长辈们那种事，是只有传宗接代的时候才能做的。
至于传宗接代，白二五自然想多要几个娃娃的。
最好是男娃，这样以后才好帮家里多种地！
只是听村长家的六婶娘了，三妹妹才生产不久，一般要娃娃，需得隔个一两年才好。
现在？不行！不行！
白二五收起自己的遗憾，用力捏了捏拳，压下自己不该有的心思，压着嗓子低声，“我……我出去喝口水。”
完，便逃也似的飞快跳下床，推门跑出去，只留给常娘子一个慌张的背影。
常娘子看着他一闪而过的背影，低低笑出了声，晃了晃怀里的婴儿逗他，“哎呀呀，有人害臊了呢。初一，娘的神仙，你是以后想要个弟弟呢？还是妹妹呢？妹妹吧，妹妹好不好？以后带着妹妹去上做神仙享福，好不好？”
“哇哇哇。”白初一咿咿呀呀地叫着，常娘子也不懂他得是什么，只当他答应了。
也亏得常娘子不懂，不然才做母亲的她听懂了一定会伤心的。
因为白初一这几日其实得都是同一句话：“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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